BOOK III(第5/15页)

因为有时在我的睡梦中,成千上万不再行走大地的身体会在我面前巡游而过,较之于以死亡取悦古昔神祇的那些牺牲,这些人也同样无辜;当时,在梦境的暗昧或明晰中,我感到自己就是那祭司,从我们种族的黑暗往昔出现,以宣叙领起落刀的仪轨。我们告诉自己我们已经变成了文明的种族,怀着虔诚的惊恐谈起昔时一个谷物之神为了他暗昧的功用,索要一具人的肉体。但是在我们的记忆乃至我们的时代中,众多罗马人侍奉的那个神,不也跟古时那个同样黑暗恐怖?即便为了摧毁他,我做了他的祭司;即便为了削弱他的势力,我对他无所不从。然而我并没有摧毁他,也没有削弱他的势力。他在人类心中躁动地睡着,等待自己醒来或被唤醒。一边是向一种未命名的恐惧祭献一条无辜生命的野蛮,一边是向一种我们命名过的恐惧祭献成千生命的文明,两者之间鲜有我可以选择的余地。

然而我早早判定,人敬奉那些源自幽暗本能的神祇于秩序有害。因此我鼓励元老院宣布尤利乌斯·恺撒的神格,并在罗马建起一座祀奉他的神殿,让黎民百姓可以感受他精神的临在。我确信在我死后,元老院参照前例,也将会宣布我的神格。如你所知,意大利的许多城镇和省份已经将我看作神,尽管我始终不允许这种崇拜在罗马实行。它是愚昧可笑的,但无疑有其必要。无论如何,我一生要扮的所有角色中,有死之神这个角色令我最不舒坦。我是人,和多数人一样愚蠢荏弱;如果我比同类有优势,那优势就在于我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因而知道他们的弱点,也从来不以为我会在自己身上发现比别人更多的力量与明智。这种知,是我权力的源泉之一。

下午了,太阳开始慢慢向西边沉落。大海笼罩在平静中,我头上高挂的紫色帆松弛着,对着苍淡的天空;我们的船在波面上轻轻摇摆,但是没有任何可察觉的前移。闲散了一整天的划桨手们从无聊中打醒精神,望着我,期待我会结束他们的轻松,催促他们干活,打破让我们停滞不前的平静。我不要这样。过半个钟点,或一两个钟点,会有一阵风起来的;那时我们会前往海岸,找到安全的港口落锚。此刻我乐意漂流在大海要带我去的地方。

年老的各种诅咒之中,我日益加重的失眠是最麻烦的。如你所知,我一向容易犯无法入睡的毛病;但在壮年,我能将夜间不歇的心智派上用途,每到仿佛举世皆睡,独我有暇观察它休息的时候,时光对于我几乎是享受。白天,许多人会依据他们对世界的视野——换言之,依据他们对自己的视野——向我出谋献策,远离那种催促,我有了沉思与静默的自由;我最重要的政策,不少是我凌晨时分清醒地躺在床上决定的。但近年我经历的这种失眠又不一样。从前的情形是心智太专注于自己的运作,因而戒慎于会夺去其自我意识的睡眠;如今这种失眠则不然,它是等待,是悠长的一刹那,其间灵魂在准备进入一种心智或身体都从未知晓的安息。

今夜我还没睡着过。近日落时,我们在离岸一百码左右的小海湾停泊,它庇护着一个无名村落的寥寥可数的渔舟,村子的草舍都盖在一座小山的坡地上,离海边也许有半里路。暮色越来越深,我望着昏暗中微微发亮的各处灯火,一直望到逐个熄去。现在,世界又一次入眠了;船队里很多人趁夜纳凉,睡到甲板上;菲利普斯在船舱中,在他以为我在内休息的房间隔壁。小波浪轻柔而隐匿地拍打着船身,夜风对我们卷起的船帆细语,我桌上的油灯明暗不定,因此,我要不时花费眼力才能看见我这些写给你的语句。

在这长夜里,我想到这封信没有达到它的原定目的。动笔给你写信时,我起先不过想要感谢你送来的尼古拉枣,要重提我对你的友情,也许由此能给我们的晚年带来一点相互的安慰。但是那些友善礼貌的音问,讲着讲着就变成了别的一样东西。它成了另一趟旅程,令我始料不及。我去卡普里是为了度假;但以我这时看来,在今夜的沉寂里,在星辰组成的神秘图形下什么也没有,只有这只手画出一个个奇特的字母,经过另一个神秘的过程,你将会读懂它们——以我看来我去的是另一个地方,如同我去过的任何地方一样神秘。明天我再继续写。也许我们能发现我旅程的去处。

八月十日

昨日我们从奥斯提亚启航时,水上有潮湿的寒气,我颇不智地待在甲板上,希望能望见意大利海岸在薄雾中消隐,并动笔给你写这封信——原先信中只打算为了尼古拉枣表示我的谢意,也告诉你虽然我们暌隔已久,我的情谊始终不渝。然而到如今你一定明白,这封信已经扯远了;不知我接下来还会发现有什么要说,只求老朋友担待听完。无论如何,那寒气使我受了风寒,发起烧来;我又身体欠安了。我没有告诉菲利普斯这个新起的微恙,反而要他对我的健康放心;因为我似乎非写完这封信不可,不愿意菲利普斯的操心将我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