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I(第8/15页)
我猜想,我敬佩诗人是因为在我看来他们是最自由,也因而最有情的人,我对他们感到亲近,是因为我看到他们给自己的任务,与我多年前给自己的任务有几分近似。
诗人沉思着混沌的经验、迷离的偶然,和无法参透的可能性领域——那也就是我们所有人如此切身地生活其中,以至于极少有人费心审视的世界。沉思结出果实,让诗人发现——或发明——某个和谐与秩序的小原理,它是从遮蔽它的紊乱中抽绎出来的;这样的发现经过诗歌律法的调理,最终成了诗。统帅让军队操练精密的阵法,论细致,却也比不过诗人依照格律严整的必要来部署他的词语;执政官用一个集团制衡另一个集团来达到他的目的,论精明,却也比不过诗人用一行与另一行的映衬来揭示他所见的真实;皇帝费尽心机组织他统治的世界,将各各不同的地区合为一个整体,却也比不过诗人将他诗中的细节逐一呈现,让另一个世界在人的心灵宇宙运转,它也许比我们栖居的变动世界还要真实。
我先前说过,我的命运是改变世界。也许我应当说世界是我的诗,我承担任务将它的零件组合成一个整体,将这个集团归置于那个集团之下,用与其相称的各种美感将它装饰起来。但如果我塑造的是一首诗,那么它是一首很快会过时的诗。维吉尔在弥留之际认真地恳求我毁掉他那部诗篇;他说它没有完成,也并不尽美。他自认壮志未酬,就像一个将军看见自己有个军团被摧毁,却不知道另外两个军团已经胜利一样;然而他关于罗马基业的诗篇无疑会比罗马本身生命更长,绝对会比我归于一统的可怜之物生命更长。我没有毁掉那部诗;我不觉得维吉尔以为我会照办。时间会毁掉罗马。
我的热度没有减退。一个钟点以前,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发作,左边胁下剧痛,后来身上麻麻的。我发现自己向来有点虚弱的左脚,现在几乎不能移动了。它还能支撑我的体重,但只能曳行,很不济事;我拿铁笔戳它,疼感只若有若无。
我尚未将病况告诉菲利普斯;他没有什么纾解的法子,我也宁愿不逼迫他徒劳地操心并因此蒙羞,这身体正在溃败,他能施用的一切于我早已药石无灵。经过这么多年,我不能恼恨身体不争气了;虽然它虚弱,对我一直是服务周到的;我来守候它的消亡也许是相宜的,就像守候一个将死的老朋友一样,尽管灵魂会飘向不朽的存在,我想到,凡人的灵魂生时不能与做了它宾客的动物分离。如今我能够——几个月以来都能够——将我自己大致超脱出容纳我的身体,观察这一副我的外表。这种能力也不是前所未有,只不过如今它于我更加自然了。
就这样,我超脱于溃败的身体,几乎忘了它常驻的疼痛,在深不可测的大海里漂向南边的卡普里。高悬的太阳下波光粼粼,我们的船头剖开海面,白浪嘶嘶地扩散,随波荡漾开去。我要停笔了,这也许能让我恢复一点元气。今晚我们在普泰奥利停泊。明天我们将会在卡普里上岸,我将在那里践行我的可能是最后的一件公共事务。
我们到了港口。中午甫过,雾气还没有模糊海行人眼中的岸边陆地。我继续坐在桌前,写信消闲。始终从船头他的位置上守望我的菲利普斯,想必看出了端倪,疑心我的健康已经急转直下。一种疑虑的神情出现在他五官细腻的年轻面孔上,他犹如女子般笔直精巧的眉毛下的淡褐色眼睛时不时向我一瞥。我不知还能对他掩盖多久自己的病况。
我们落锚的地方是普泰奥利往北一些一个小海湾;再往北是那不勒斯,多年前,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在那里修筑了一条堤道,连接起大海与卢克林湖,以便罗马舰队安全操练,既不受天气变化的影响,亦不受塞克斯图斯·庞培的海盗舰队滋扰。曾几何时,多至二百艘战舰在那内陆港口练兵,战斗力由此转强,其后击败塞克斯图斯·庞培,拯救了罗马。然而承平日久,淤泥任由堆积,阻塞了这个练兵场所的入口;据我所知它现在改成了牡蛎养殖场,给罗马富人增添生活享受。我从我们泊船处看不见这港口——看不见也好。
最近这些年我想到,人的适当境况——意思是他们在这种境况下最为可敬——或许并不是我倾力给罗马带来的繁荣、和平与和谐。执掌大权初年,我发现国人甚有可敬之处:他们在匮乏中从不抱怨,有时几乎是快乐的;他们在战争中对同伴的生死超乎对自己的关心;他们在乱世中保持毅然,忠诚于罗马的权威,无论他们认为谁代表那个权威。我们已经在罗马的和平下生活了四十余年。罗马人不再与罗马人相杀,蛮族不再通行无阻地践踏意大利的土壤,士兵不再被强征入伍。我们在罗马的繁荣下生活。住在罗马的人,不管地位多么卑微,都能领到每日的口粮;行省的国民不再任凭饥馑或天灾摆布,在紧急关头必有赈济;任何国民不论出身,都能凭着勤勉与时运致富。我们也在罗马的和谐下生活。我规范了罗马的法庭,以便每个出庭面对法官的人都有信心获得至少是一点的公正;我将帝国的各种法律编成法典,所以即使行省有滥权贪污之风,当地人也能有所保障;我将尤利乌斯·恺撒去世前颁布的叛国惩处法付于实施,防止野心膨胀让国家陷入危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