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I(第3/15页)
菲利普斯坐立不安,正在警觉地看着我。显然,他认为我在工作而非娱乐,希望我停下来。我会拦住不让他张罗服侍,停顿一会儿,做出休息的样子。
十九岁时,我用私人财产自行组建军队,用它来使派系之争横行的共和国恢复了自由。因此,在盖乌斯·潘萨和奥卢斯·希尔提乌斯任执政官时,元老院通过嘉奖令选我为其成员,同时使我拥有同于执政官的投票权,并授予我指挥军队的权力。元老院命我为代理大法官,与执政官一起“防范国家遭受损害”。同年,由于两位执政官阵亡,人民又选我为执政官和重整国计的三人之一。
我迫使那些刺死我父亲的人流亡域外,依法律程序惩办其罪;之后他们向共和国开战,我两次在战场上将之击败……
这便是我今天上午早些时候在信中向你提起的那篇自述的开头,它叙说了我对罗马做过的事情和事务。有一个钟点,我卧在躺椅上假装打盹,好让菲利普斯少费点儿心,其间我再次想起这份自述,想起撰写时的情势。它将被铭刻在铜表上,贴放铜表的廊柱位于我陵墓的入口。廊柱有足够的地方承载六个这样的铜表,每个铜表可排列五十行,每行六十字。因此,我的自传必须限制在一万八千字的篇幅之内。
我不得不在这样的条件下写自己,这些条件也许看似武断,在我看来却全然恰当;因为,正如我的自述得去适应这样一种公共的必要性,我这一生也如此。正如我一生的行动那样,这些词句掩盖的真相至少不少于它们所揭示的分量;真相将会潜藏在铭文底下的什么地方,在铭文环绕的致密石头里。这也同样恰当;因为,我在隐秘中度过了大半的人生。透露心迹于我从来不是上策。
少年不认识自己的无知,这是幸运的;因为如果他认识,就不会有勇气去养成隐忍的习惯。也许是血肉之躯的某种本能预防了这样的认识,才让男孩可以变成男人,用一生来看见自己生存的荒诞。
十八岁那年春天我在阿波罗尼亚学习,接到尤利乌斯·恺撒的死讯,那时我自然是无知的……我对尤利乌斯·恺撒的忠诚常常被人称道;可是,尼古拉乌斯,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过这个人。他遇刺前一年,我跟随他在西班牙作战;他是我舅公,在我认识的人当中至为显赫;他的信赖让我深受荣耀;我也知道他打算收养我,立我为继承人。
尽管时隔近六十年,我还记得我在操练的野地上接到我舅公尤利乌斯死讯的那天下午。当时梅赛纳斯、阿格里帕,还有萨尔维迭努斯都在。我母亲的一个仆人将信件交到我手里,记得看了信,我就像受痛一样叫喊了出来。
但是起初那个瞬间,尼古拉乌斯,我并无感情;那痛苦的叫喊像是从另一个喉咙发出的。然后我全身发冷,离开了朋友们的身边,避免让他们看见我有什么感情,没有什么感情。当我在野地上独自走着,努力唤起心中痛失亲人的恰当感情时,我忽然精神大振,好比一个骑手感到他身下的马匹紧张跳跃,自知能够驾驭这头生气勃勃而精力过剩的、要试探主人的可怜兽类。回到朋友们那里,我知道自己变了,与从前已经判若两人;我知道我的命运,但不能向他们说起。然而他们却是我的朋友。
虽然我当时大概不能讲清,但我知道我的命运不外是:改变世界。尤利乌斯·恺撒登上权力之巅的那个世界,其腐败超乎你的理解。不出六个家族统治着它;罗马统治的城镇、地区、行省无不贿赂成风,各人中饱私囊;借着共和国的名义与传统的伪装,在权力、财富与名望之路上前进的习以为常的手段,是谋杀、内战与无情镇压。任何人只要资金充足,都可以组建军队,并借此扩充财富、增大权势、提高名望。因此罗马人相杀不已,视权威如无物,不过是武器与财势的较量。普通公民在这种派系之争中苦苦挣扎,其无助情状,恰似落入猎户陷阱的野兔。
别会错了意,在我青年时代(乃至今天),文辞里对普通人的感伤蔚然成风,我一向不买这种滥情的账。人类群体令我觉得粗野、无知而浇薄,不管这些性情是掩蔽在元老的白底紫边托加袍底下,还是农人的粗布短衣底下。然而在最软弱无力的人身上,在他们形单影只、现出本色的时刻,我却发现过难得一见的品质,犹如黄金矿脉从剥落的岩石中显露;最粗鄙的人也会偶现温柔与悲悯,最虚荣的人也有一转瞬的朴素与优雅。我记得在墨西拿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我勒令这个失去头衔的老男人,公开请求宽宥他的罪行,饶恕他的性命;他在曾经由他统领的军队面前这样做了之后,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带羞耻或后悔或恐惧,反而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我,直着腰杆大步走向他的寂寥残生。在亚克兴角,我记得马克·安东尼站在他的船头,望着克莉奥帕特拉带领她的舰队退走,撇下他面对必然的战败,那一刻他知道她从未爱他;然而他脸上却有一种近乎妇人的神情,是旷达的温柔与原谅。我还记得西塞罗,最后他知道自己愚蠢的阴谋已经失败,而且我秘密地告知他有性命危险的时候,他面露微笑,仿佛我们之间没有争斗,然后说:“你不要发愁。我是个老人了。不管我犯过什么错,我爱过国家。”后来我听说,他带着同样的风度引颈就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