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第38/47页)

啊,斯特拉波,实不相瞒,我觉得他的一生已经结束了;这短短几年他承受了任何人都不堪承受的痛苦。他脸上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镇静,它只能表示这人知道他的一生已经结束,只等肉体的衰败来证实那终局。

我认识的人从来没有像他这样重视友谊;我指的是一种特殊的友谊。他真正的朋友是那些他在尚未掌权的青年时期就认识的人。大概一个掌权者只能信任那些在他当权之前就认识且信任的人吧,或者有别的原因……现在他孑然一身,他谁也没有了。

五年前,他招为女婿的朋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从异邦返回意大利时,孤独地去世;屋大维·恺撒甚至赶不及与他诀别。下一年,他姐姐屋大维娅,贤淑的夫人,在韦莱特里的一个简朴庄园中去世,当时她早已决绝地避开都城与她弟弟,离群索居。现在他最后的一位老朋友——梅赛纳斯也死了;屋大维·恺撒孑然一身。他年轻时的亲信没有一个还活着,因此他感到没有人可以信赖,也没有人能够让他说起这些萦怀的人与事。

梅赛纳斯过世后的下一个星期,我见到了皇帝;变故发生的时候我人在外地,一听见噩耗便赶了回来。我尝试吊唁。

他用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看了看我,在他褶皱的脸上,眼睛年轻得令人惊讶。他唇上带着一丝微笑。

“我们的喜剧快要结束了,”他说,“但是一出喜剧里也可以有很多悲哀。”

我无言以对。“梅赛纳斯,”我开始说,“梅赛纳斯——”

“你了解他么?”屋大维问道。

“我认识他,”我说,“但应该是不了解他。”

“极少有人了解他,”他说,“不是很多人喜欢他。但是我们曾经都年轻过——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也年轻——那时我们都是朋友,还知道我们终此一生都会是朋友。阿格里帕、梅赛纳斯、我自己、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萨尔维迭努斯也死了,但他是许久以前死的。也许我们全都死了,就在我们年轻的时候。”

我感到警惕,因为我从来没听过我朋友语无伦次。我说道:“您失去挚友,悲伤过度了。”

他说:“他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我们的朋友贺拉斯也在。他去得平静,始终神志清醒。我们谈起从前在一起的日子。他要求我多关心贺拉斯的安乐;他说,诗人有比起照顾自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贺拉斯大概在抽泣吧,他将脸别转过去了。这时梅赛纳斯说他累了。然后他就死了。”

“也许他是累了。”

他说:“嗯,他是累了。”

我们一时沉默下来。然后屋大维说:

“另一个也就快了。另一个累了的人。”

“朋友——”我说。

他摇了摇头,仍旧微笑。“我不是说我自己,众神不会如此慈悲。是贺拉斯。我看见他过后的神色。维吉尔,然后梅赛纳斯,贺拉斯说过。他让我后来想起许多年前有一次,他写诗将多病的梅赛纳斯取笑了一下——他在诗里对梅赛纳斯说——我能想起来么?——‘大地会在同一天把我们俩掩埋。我立下士兵的誓言——由你带领,我们要同行,准备随时走上那条结束一切道路的道路,形影不离的朋友。’……我觉得贺拉斯不会比他多活一年半载。他不想多活。”

“贺拉斯。”我说。

“梅赛纳斯文笔欠佳,”屋大维说,“我一向对他说他文笔欠佳。”

……我无法安慰他。两个月后,贺拉斯死了。那是某日早晨被仆人发现的,在他俯临第艮提亚城的小宅里。他遗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屋大维命人将他的骨灰埋葬在埃斯奎利诺山的远端,在梅赛纳斯的骨灰旁边。

如今他在活着的人当中只爱他女儿。我对这爱感到忧惧,无法抑制的忧惧。因为他女儿似乎一个个月地愈发不成体统了;她丈夫不愿回来和她生活,宁可待在海外,尽管他是年度执政官。

我不信罗马能禁受屋大维·恺撒之死,也不信屋大维·恺撒能禁受自己的灵魂之死。

VI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那时我在罗马的生活几乎无拘无束。提比略人在海外,连他担任执政官那一年都在日耳曼度过,指挥那里的前哨堡垒抵御蛮族部落的侵犯。极偶尔,他必须回罗马的时候,会礼节性地到一到,又很快借口有事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