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个教会(第4/11页)

然则,他何以领会得如此之迟?又何以如此勉强?其故安在?因为他既未曾有心去求,又没有真心想要;他既没有支配他人的需要,又没有发号施令的兴趣;他渴求沉思默想而非积极活动的生活,若非他的生活大势所趋,他会满足地再以多年的时间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做一个追求理想的朝圣香客,浏览历史的圣堂,音乐的神殿,以及神话、语言,与理念的花园和森林。而今他既眼看自己被人无情地推进这种积极进取的生活境地(vita activa),对于在他周围形成的那种热望、竞争,以及迫切的紧张情形,也就看得更加清楚了。他感到他的纯真受到威胁了,再也把持不住了。此时他已体会到:对于上级塞给他的职位,他只有认命了,否则的话,他就要被一种囚禁之感和缅想过去十年自由的念旧之病所困了。而今,因为他对那种认定心理上还没有完全准备妥当,也就感到暂时离开华尔兹尔和教学区域,前往外面的俗世一游,无异是一大解脱和轻松之举。

建立已有若干世纪的玛丽费尔斯修道院,曾经经历过西方历史的成长和苦难。它曾有过绽放和衰颓的时期,曾经度过复兴与腐朽的日子,曾在各时代和各方面有过卓著的表现。它曾一度成为经院哲学和辩论艺术的中心,至今仍然保有一座巨大的中世神学图书馆,几经沉滞之后,再度有了荣耀的提升。而后,它又以音乐,以其颇有好评的合唱队,以及由神父作曲、演奏的弥撒曲和神谭曲,而扬名于世。打从那时起,它就有了一种优美的音乐传统,半打的栗色木柜满贮着音乐的手稿,还有一架全国最好的风琴。而后,这个修道院进入了一个政治时期,同样的,这也留下了一种传统,以及某种手腕,在战争和野蛮时期,玛丽费尔斯曾有数次成为一座理性的小岛,各党各派的有心人士,都小心翼翼地彼此协调,到这里来探求和解的途径。还有一次——那是它在历史上的最后一个高潮——玛丽费尔斯成了一个和平条约的诞生地点,缓和一下凋蔽的民生。其后,一个新的时代展开了,卡斯达里应运而生,这个修道院表面上采取静观的态度,但骨子里仍然怀有敌意,说不定是出于罗马的谕旨。教育委员会函请该院惠予接待一个人到该院经院哲学图书室做一段时间的研究工作,结果遭到婉拒。另外,函邀该院派一位代表出席一次音乐学家研究会,结果亦然。卡斯达里与该院之间的交往,最初开始于比约担任该院院长期间,肇因于这位院长暮年对玻璃珠戏发生了浓烈的兴趣。自此以后,一种虽然不很积极,但还算友好的关系终于展开了,而互相交换书籍、彼此招待来人的工作,于焉开始。克尼克的支持者,亦即音乐导师,年轻时曾在玛丽费尔斯待过几个星期的时间,在那里抄录音乐手稿,还弹奏过那台著名的风琴。克尼克既然知道这件往事,对于他这位可敬的导师时常津津乐道的那个地方,也就心向往之而乐于前去待上一个时期了。

他到玛丽费尔斯之后所受的尊重和礼遇,远远超过了他所预期的程度,不免使他颇为局促不安。毕竟,这总算是卡斯达里有史以来第一次派遣一个珠戏高手前来该院做一次不定期的居留。杜布瓦曾对约瑟表示,他在该院驻节期间,尤其是刚到该院的初期,不可将他自己视为一个与卡斯达里无关的个人,只应将他自己视为卡斯达里的代表,因此之故,他唯有以一位大使的身份去接受和表现当有的礼貌和可能的超然态度。此种态度协助他度过了他最初感到的那种“不敢当”的尴尬情况。

同样的,他不久也就克服了那种生疏、焦虑,以及轻度的兴奋之感,这些,最初几夜曾使他感到烦恼不安而难以入眠。又因嘉华修斯院长向他表露了和蔼慈祥的态度,使他很快就在那种新的环境当中感到轻松自在了。那里的清新空气和风景,使他颇感愉快。这座修道院位于粗犷的山野之间,四周有悬崖峭壁为其屏障,当中一片嫩绿的草地则牧着漂亮的牛羊。他其乐融融地品味着那些雄伟而又坚实的古老建筑,其中有着许多世纪的历史可以拜读。他占住客舍顶层上面的两个房间,对于那里的优美、简朴,以及舒适,颇为欣赏。他在这个小小的城邦里寻幽探胜,漫步于它的两座教堂、修道院、档案室、图书馆、院长室,以及院落之间,作为一种消遣,而它那些蓄满牲口的畜厩,汩汩作响的喷泉,有巨型拱顶的地窖里储存着美酒和水果,它的两间餐室,那著名的会堂,那些照顾周到的花园,以及铜匠、鞋匠、裁缝、铁工等等世俗兄弟的厂房——所有这一切,都在那座最大庭院的周围,形成一座小小的村落——也都是他的休闲之地。他获准进入图书馆查考资料;风琴师带他看了那台巨大的风琴,并让他演奏一番;而那些栗色的橱柜对他具有一股强烈的吸力,因为它们里面保存着大量从未出版,且少为人知的早期音乐手稿,等人去加以研究、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