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由岁月

当此之时,约瑟·克尼克的年纪是24岁的样子。既已从华尔兹尔毕业了,他的学校时代也就过去,而他的自由研究年代也就展开了。除开在艾萧尔兹所过的平静童年之外,这几年也许就是他一生中最宁静、最写意的岁月了。毕竟说来,对于一个初离学校约束而向无限心智世界历险的青年而言,总会遇上一些微妙而又动心的美好事物的。直到此时为止,他还不曾见他的任何幻境消逝,对于他自己做无限奉献的能力或其广阔无垠的思想领域,均皆毫无疑虑。

尤其是,对于像约瑟·克尼克那样有天赋、受了某种长才的驱使而投注于某种专业科目上面,但其天性倾向于统整、综合,以及普及的青年而言,此种自由的春潮往往是一种热切快活和近乎沉醉的时期。假如没有英才学校的训练操守,没有静坐冥想的心理卫生,没有教育委员会的仁慈监督在先,此种自由不但会危及到这样的天性,甚至还会成为许多人的一种无妄之灾,就像在我们卡斯达里现行教育模式建立之前几个世纪发生在无数天才青年身上一样。那时的大专院校里可说到处都是富有浮士德精神的青年,他们乘风破浪,扬帆于学术自由的公海之上,而横冲直撞的结果,碰上了漫无节制的玩票沙洲而搁浅。就实质而言,浮士德本人就是此种堂皇玩票及其悲剧下场的原型。

在卡斯达里,就实而言,学生的知识自由,比之此前若干世纪的一般大学,要大上不知多少倍,此盖由于这里的研究资料和研究机会,要多很多。尤其重要的是,在卡斯达里从事研究工作,既不会有物质上的顾虑,也不会受到野心、胆量、家境、生计与事业情况等类的限制或影响。在学区辖下的各学院、研究室、图书室,以及实验室中,每一个学生,不论家系和现状如何,悉皆完全平等。这个圣秩组织只按学生的心理和性格特性分级。从另一方面来说,使得俗世大学很多有才能的学生屈服的那类自由、诱惑,以及危险,在卡斯达里是不存在的。这倒不是说卡斯达里没有危险、痛苦,以及困惑——人类生活中怎能完全没有这些因素?而是说,至少是某些使人越轨、令人绝望乃至陷入于不幸之境的情况,都被排除了。卡斯达里的学生既无变成醉鬼的危险,也不会把青春年华浪费在秘密结社的愚蠢行为或空吹大牛上面,那是数代以前的学生常做的糊涂傻事。此外,他既不致发现他的学位是一种误取,更不致感到他的预备教育有了无可弥补的破绽。卡斯达里的处事条理使他防范这样的错误。

为了女人而浪费生命或沉醉于某些运动之中这样的危险,也减少到了最低限度。就以女人而言,卡斯达里的学生,既不会因为受到诱惑而落入婚姻的陷阱,也不致像从前的学生一样为了假装正经而不得不强制禁欲,或被迫转向多少有些卖笑性质的懒散女人求欢。卡斯达里既然没有婚姻制度,爱情也就不受婚姻道德的约束了。由于卡斯达里人既无金钱,又无财产可言,故而也就无力购买爱情了。境内民女习惯上都不早婚,因而,在婚前都将区内学生和学者视为特别理想的意中人。这些青年人,就其本身而言,对于家庭和财产都没有兴趣,对于心智和情感至少都能给予同等的重视,并且,通常都富于想象力和幽默感,因此,既然手头不便,故而也就不得不比一般人更须以身相报了。在卡斯达里,一个学生的女友,不会问她自己:他愿意娶我为妻么?她知道他不会愿意。实际说来,这种事可说时有所闻;英才学生因了婚姻而还俗,而放弃卡斯达里和教会组织成员的身份,可说已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但在这些学校和圣秩组织的整个历史中,此种稀有的背教事件,只不过是难得一见的奇事而已。

英才学生自预备学校毕业之后,不但即可享受真正高度的自由,而且还可自行决定求知与研究的范围。除非学生一开始就由他的才能和兴趣自动决定他的方向,否则的话,他所受的唯一限制,就是每个学期提出一份研究计划,而主持其事的当局者对于此项计划的执行,亦只是以非常温和的方式从旁督导而已。对于多才多艺的青年——而克尼克正是其中的一个——他获得如此广阔的活动余地,不但令人向往不已,而且可以说是一种延续不断的快乐源泉。当局容许这些学生享有近乎天堂似的自由——只要他们不流为纯然的懒散就行。他们既可涉足各式各样的知识境域,抓住种种不同的学科,同时爱上七八种科目,亦可一开始就使自己限于某种偏窄的项目。除了遵守适用于整个学区和教会组织的共通道德规条,每年提出一份记录——记下当年所听过的演讲、所读过的书籍,以及在各个研究所所做的研究工作之外,没有别的义务要尽。只有参加技术性的课程和研习——包括玻璃珠戏和音乐讲习——才有比较严密的成绩考核,并依照研习主任的要求撰写论文或做作业,但这也是必须做的事情。不过,这些课程皆系自由选修,并非非修不可。如果他高兴,他不妨一连几个学期或一连几个学年,只是运用图书馆和参加听讲而不交任何作业。有些学生拖了很久一段时间才选定一个专修的研究科目,以致延搁了进入教会组织的时限,但当局者极有耐心,不但允许,甚至还鼓励他们去探测一切可能的研究项目和类型。只要德行良好,除了每年写一份“行传”之外,当局对他们别无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