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4页)

那齐士一面倾听,一面点头。

“这虽是突如其来的,”他说,“但也差不多是我所能预料的。我会时常想到你的,你走了我会感到寂寞的。你还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做的吗?”

“如果可能的话,那你就同我们院长说明一下,要他别太责怪我。在这里除了你之外,他是唯一认为我是不平凡的人。只有他与你。”

“我知道……还有别的事吩咐吗?”

“对啦,还有件事。如你以后想念我时,就为我祈祷吧!那……我谢谢你了。”

“戈特孟,你怎么这样见外呢?”

“这是为你的友情,为你的忍耐,为一切的一切,你……以及,你没有阻止我。”

“我怎么会阻止你呢?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戈特孟,你真的要去那里吗?有目的地吗?真是要到那女人那里去吗?”

“是的,我要同她去。我没有目的,她是个流浪的陌生女郎,也许是个吉卜赛女郎。”

“真的,你说说看,你知道她会长久和你在一起吗?我想,你是不该太相信她的。她也许有亲戚,也许有丈夫,谁知道人家会把你怎样看待啊!”

戈特孟倚在朋友身上。

“这我知道,”他说,“虽然我一直没有想到。然而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目的。那女人即使很爱我,也不是我的目的。我到她那里去,并非为了她。只是非去不可,因为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呼唤着我。”

戈特孟默默地叹了口气,他们互相偎坐在一起,这虽然是件悲哀的事,可是觉得结束了这场分不开的友情,倒还是幸福的。终于戈特孟又说:“你一定认为我是盲从和鲁莽的。不,我要走,因为我觉得非去不可,因为我今天体验到这样奇妙的事情。不过,我并不认为此去是会很幸运与满足的,也许这条路是艰难的,但我希望这条路也会是美妙的,自愿投到一个女人的怀里去,这是多么美妙啊!如果我说的是蠢话,你别笑我。你瞧,喜欢一个女人,委身于她,紧抱住她与为她紧紧拥住,这和你说的‘迷恋’并不一样,你有点讥笑的意味,然而这不是可以讥笑的,对我来说这是通到生命的道路,是具有生命意义的路——哦,那齐士,我非走不可了!那齐士,我爱你,我感谢你今晚为我牺牲了休息的时间。我离开你是难受的。你不会忘记我吧?”

“你别这样说,我受不了!我决不会忘记你的。我希望你能再来,我等你。如果你情况欠佳,那么就到我这里来,或者就喊我——戈特孟,再见,祈主保佑你!”

那齐士站了起来。戈特孟抱住了他,因为他知道朋友畏惧过分的温存,所以没有吻他,只是握紧了他的双手。

天已经黑了,那齐士开启房门,走到对面教堂去,他的凉鞋踏在石板上发出细碎响声。戈特孟跟着这个瘦削的人,直到廊下的尽头,像影子般消失了,教堂的大门没入黑暗中,他一直目送着那齐士,送他去祈祷、尽义务和修德行。哦,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的难解与可惊啊!戈特孟的心里在沸腾,当他为爱所陶醉而来寻访他的朋友时,他的朋友正在房间里反省、禁食和不事睡眠,而他的青春,他的心,他的感官都已钉在十字架上,为此而牺牲,忍受最严格服从的苦行,一心一意以精神为主,把一切变成服侍神的语言!他躺在那里,极度地昏沉与倦怠,苍白的脸,细瘦的手,看来像个死人。可是当自己来时他立刻清醒了,亲切地迎接朋友,倾听迷恋着女人的朋友所说的话,牺牲了忏悔时的有限时间。像这样的爱,像这样放弃自己,完全变成精神的爱,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多么无法言宣的美啊!另一方面,像今天在田野上阳光辉耀中,那种陶醉的与没来由的感官嬉戏,也是这类型的爱啊!两者都是爱。啊,现在那齐士已看不见了,那齐士在这最后的时刻再度给他这样明白的指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彼此一点也不相似。现在那齐士疲倦地跪在祭台前面,为了将作整夜的祈祷与沉思,在那里作清心的准备,他在夜里休息与睡眠的时间,是不许超过两小时的。而戈特孟为了与李瑟重温那甜蜜的动物性嬉戏,却得从修道院里逃到外面的树下去找她。那齐士对于这样的事没有说过过分严重的话,那就不是坏事。现在他是戈特孟,并非那齐士。他对这美妙而毛骨悚然的谜与混乱,未曾追根究底,而且没有说这是重要的事。他丝毫没有阻止自己继续走向他无知而愚蠢的路,丝毫不知道深夜在圣堂里祈祷的朋友对他的期待并不亚于那个等待他的美丽、热情的少妇。

当他心里被种种烦恼的感情激动时,他已逃到院中的菩提树下,进入了磨坊。当他突然联想起最初那晚“到村里去”的事情时,不由得微笑了。那时戈特孟与康拉德是走这条秘密的路离开修道院的。当时他参加了那个被禁止的行列时,心中是多么慌乱和可怕啊,可是,曾几何时,今天他要永远离开这里,走上更被禁止且更加危险的道路,却反而一点也不怕了,因为他不再想到门房,不再想到院长与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