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母子之间(第3/3页)

她心烦意乱地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一束绣线菊映入了她的眼帘。她屈身在桃花心木的圆桌上。红褐色的木头在白色蕾丝桌巾下深沉地闪耀着温暖的光泽。她闭上眼睛,脸埋在多枝的柔软夏季花朵中。她大口地吸取那强烈甜美的香气,但是到最后,香气却变为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

她有点陶醉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花,看着桌子,并环视整个房间,于是心中涌现一股沮丧的悲哀。她突然清醒了,她环视房间,沿着墙壁看过去。地毯、花台、时钟、绘画,看起来都忽然变得那么陌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看到地毯卷起来了,绘画给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都堆积在车子里。这些东西都要被车子搬到未知的新地方去,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故乡,也没有了灵魂。她觉得她看到洛斯哈尔台搬空了,门窗都上了锁,庭园里所有的花坛充满了荒凉和别离的悲伤。

但这只是在一瞬间所出现的景象而已。在黑暗中轻微地,就像具体的呼唤声一般,就像在刹那间映照出来的未来影像的片断一般,出现了又消失了。随后,模糊的情感又在她的意识中浮现了。那就是,自己不久就将和阿尔伯特以及生病的比埃雷同时失去故乡吧?丈夫将会抛弃自己吧?永远会留存在自己灵魂里的,大概只有空白的岁月,以及没有爱情的阴郁与冷酷吧?自己会为孩子而活下去,但是,将再也找不到费拉谷思以前对自己所期待过的美丽人生了。直到昨天,不,直到今天,她都一直在暗中期待这一天的来临,然而已经太迟了。在这个冷酷的现实之前,她显得身心俱疲了。

但是,她的健康本质立即起来反抗这情感了。现在在她面前的是晃荡不安的时光。比埃雷病了,阿尔伯特的假期也快要结束。现在不能连她也失去力量,而去遵从下意识中所发出的声音,绝对不能。首先,得让比埃雷恢复健康,然后阿尔伯特回到学校,费拉谷思到印度去。刚才她所想的,都是在这些事情完了以后才出现的。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她还是会有时间去痛哭流涕,去责备命运的捉弄的。现在做这些是毫无意义的,也不能做。现在,那些根本不成问题。

她把绣线菊的花瓶摆到窗外,然后到自己的寝室去,在手帕上洒了古龙水,擦了擦额头,对着镜子,把头发整得一丝不紊,再踩着稳重脚步走到厨房,亲自为比埃雷准备吃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把吃的东西端到孩子床边,让他好好坐着,也不管他一再拒绝,小心而严厉地用汤匙把蛋黄送进孩子口中。她替孩子擦了嘴,然后吻了他的额头,把床整好,叫他要乖乖地睡。

阿尔伯特散步回家后,她把他带到阳台上。在那里,轻柔的夏日微风,把紧绷着的白褐相间的遮阳布吹得噼啪作响。

“医生又来过了,”她说,“比埃雷的神经有些异常,需要尽可能保持安静。这对你来说可能有些不便,不过,这一阵子在家里是不能弹钢琴的了。我知道这对你是一个很大的牺牲。天气好的话,到山里或慕尼黑去旅行几天,倒也是个好办法,爸爸不会反对的。”

“谢谢,妈妈,你真是太好了。不过,我不能出去太久,一天的话也许还可以,不然,在比埃雷不得不睡在床上的时候,妈妈身边就没有人了——再说,我一直都这样闲逛着,学校的作业也得开始做了——要是比埃雷立刻就能复原就好了!”

“那也好,阿尔伯特,你想得真周到。说真的,我现在是很困难的,在我困难的时候你能在身边,真是叫人高兴。你现在又和爸爸处得和谐了吗?”

“是的。爸爸决定去旅行之后我们就又和好了。不过,我们很少见面,爸爸一整天都在画画。我常常想以前我对爸爸恶言相向而觉得很遗憾——事实上爸爸也曾让我很为难,但是我很佩服他。爸爸的偏见叫人惊讶,他不很了解音乐,但却是个伟大的艺术家,有他毕生的事业,这正是我佩服他的地方。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名,事实上也不在乎钱。爸爸并不是为钱而工作的。”

他皱着眉头在找句子,他的感情虽然很明确,却无法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心情。母亲微笑了,把他的头发往后抚。

“晚上我们还要一起读法文吗?”她讨好地问道。

他点了点头并且微笑了。在这瞬间,她觉得自己刚才的念头实在太愚蠢,也太不可思议了。刚才她渴望能得到更好的命运,并不希望自己只为儿子们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