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梦中幻影

在这些不安的日子里,约翰·费拉谷思完成了他那巨幅的绘画。他怀着惊恐与不安,从生病的比埃雷那里回到了画室。他吃力地抑制心中动荡的思潮,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平静正是他的力量,为了这个,他必须付出巨大的牺牲。但是他的意志是很坚强的,他获得了平静。他利用下午的几个钟头,在美丽柔和的光线下,把画做了最后的细部修改。

当他放下调色盘,坐在画布前,心里不禁感到一阵荒凉。他非常清楚,这是一幅特别的画,这幅画将使他的艺术生涯变得更加充实。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燃烧殆尽。再说,他的作品不知要给谁欣赏的好。

朋友已经远离,比埃雷在生病,除此之外,就没有谁能看他的作品了。即使报纸上会刊登关于自己作品的反响,或是读者写信告诉他,他们看到他的作品后的感想,那也是遥远得近乎无关痛痒的。啊!没有人能看他的作品,一个也没有。要是这个时候朋友能看他的作品一眼,或是情人能给他一个吻,这将会使他获得无上的快乐和安慰吧!

他动也不动地在画像前站立了15分钟。这幅花了他好几个星期的心血与最美好时间的绘画,光彩炫人地面对着他。他振奋自己的精神,像陌生人般地站立在自己的作品前。

“啊,对了,把这幅画卖掉,到印度去的旅费该有了吧?”他坦然地自我解嘲地说。他关了画室的门,到邸宅去看比埃雷。比埃雷睡着了。男孩看来比中午好些了,脸上的红潮退了,嘴半开着,苦恼与绝望的表情也消失了。

“小孩子好得可真快!”他在门口对妻子轻声说道。她无力地微笑着。他看得出来妻子也松了一口气,实际上,妻子心里远比脸上表现出来的还要忧虑。

但是他实在不想跟妻子以及阿尔伯特一起用晚餐。

“我要到城里去,”他说,“晚上不来这里。”

生了病的比埃雷在床上朦胧睡去。母亲把房间遮暗,让比埃雷一个人留在这里。

比埃雷梦见自己在种满花草的庭园里慢慢走着。一切都有些改变了,变得比以前还要大,他不断地走,但不管怎么走,都没有完了的时候。那些花坛比以前所看到的要大得多了,但是花都像玻璃一般,看起来又大又奇特。所有的花都闪耀出一种悲怆凄美、有如死亡了一般的光辉。

他有些郁闷地绕着一个圆形花坛走,花坛里的花丛开着巨大的花朵,一只蓝蝴蝶静静地停在一朵白花上吸着花蜜。这里显得奇异的宁静,路上不是铺着砂砾,而是一些软软的东西,走起来像是踩在地毡上似的。

妈妈从对面走了过来,但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向他点头。妈妈严肃而悲哀地望向天空,像幽灵般的,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

随后立刻在另一条路上,看见用同样的姿势走路的父亲,接着是阿尔伯特——每个人都沉静而严肃地笔直向前走,谁也不看他。他们都像着了魔般地各自一本正经地走来走去。他们仿佛会一直那样走下去似的。他认为他们那绷紧的眼睛绝对不会出现光彩,他们的脸上绝对不会浮现笑容。在这冻结了的寂静中绝对不会发出声响,绝对不会有微风吹过,那些动也不动的枝叶也绝对不会稍稍摇动一下。

最麻烦的是他自己不能叫喊,虽然并没有什么妨碍他,他的身体也没有什么病痛,但他没有叫喊的勇气,也不想叫喊。他知道一切都要照这样进行下去才行,要是稍有反抗,一切将会变得更加恐怖。

比埃雷继续在仿佛没有了灵魂的美丽庭园中慢慢地散步下去。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朵在明亮的死亡空气中闪闪发亮,令人觉得不像实际上存在的有生气的花。偶尔他又和阿尔伯特、父亲、母亲相遇。他们从他的身旁走过去,依然是同样的姿势,看起来是那样的陌生。

他觉得这种状态仿佛已经持续好久了,也许是好几年了。在这以前的那些日子,世界与花园都充满了生气,人们愉快地说着话,他自己也快乐地奔来奔去。那日子已经遥远得令人无法想象,深深埋藏在暗黑的过去里。也许世界一向就是现在这样,从前只不过是一场美丽而愚痴的梦罢了。

最后他来到一个小小的石水池旁,从前园丁在这里灌喷壶用水,他也曾在这里养了几条小蝌蚪,水色碧绿澄清,纹丝不动,石头的边缘,以及长着星形黄花的悬垂的灌木树叶反映在水上,和所有的一切相同,看起来很美丽,却又令人觉得孤寂而不幸。

“要是掉进去了,就会淹死的。”从前园丁这样说过,可是这池子一点也不深。

比埃雷走到椭圆形的水池边,探身向前。

于是他看见映在水中的自己的脸。跟别人的脸一样绷得紧紧的,又老又苍白,冷淡而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