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返乡(第3/5页)

那时,我想起年迈的父亲。我发觉到此为止,从不曾以真正的爱来对待父亲。孩提时,只是增加父亲生活上的困扰,后来又负笈他乡求学,母亲死后,又弃他于不顾,几乎将他完全忘怀,若是有,也只是频频惹他生气。我不由不想象起:有一天父亲躺在死亡的床上,我孤零零地站在旁边,眼看着他的灵魂逐渐离开躯体的情景。

于是,我试着学习改换爱的对象,把从前恋慕漂亮女人的心情,转而去爱老丑的酒徒。这以后,我已不再以粗暴跋扈的态度对待父亲,我要尽我的能力照顾他,使他过得快乐,我说些有关日历的小故事给他听,我把旅居意大利、法国时所曾喝过的酒,详细介绍给他听。但可没帮他做工,因为如果没有那一点小工作,恐怕他更要无聊得紧。我更进一步尝试不让他上酒馆,养成在家里晚酌的习惯。他毕竟已年老力衰,酒量大减,长期在酒馆买醉恐生不测。但实行几个晚上,进行得并不顺利。最初几天,我自己出去买酒和香烟,设法找话跟他聊,好让他不感寂寞。到第四五天,他一直闷声不响,似乎很不满我的做法。我直言相询,才说出他心底的牢骚。

“你是存心把我闷在家里,不让我上酒馆吧?”

“不,您千万别误会,”我说道,“您是爸爸,我是儿子。您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做儿子的无不顺从。”

父亲眯着眼一直看我,似乎在试探我是否出自真心话。然后,取过帽子,两人和乐融融地向酒馆出发。

虽然父亲口里没说出,但从种种迹象看来,显而易见,他对这种父子长期一起生活的日子,过得很不自在,同时,我也希望找个别的地方,等候自己分裂状态的平复。“近几天内,我想再出去旅行,可以吗?”我征求老父的意见。他搔搔头、耸耸瘦削的肩膀,一副精明自在的神色,笑道:“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动身前,我挨家挨户去拜访附近邻居和此地的修道院,拜托他们就近照顾我的父亲。又特意选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攀登圣纳尔帕斯特克山,从半圆形的平坦山顶,眺望连绵的山岭、绿色的山谷、潋滟的流水以及远方小镇上空飘浮的蒙蒙雾霭。这一切都曾激起少年时的无限憧憬。为了把美丽广阔的世界拥为己有,我曾勇敢地到外界努力去开拓,如今,我仍未能撼动分毫,那广阔的世界仍如往昔那样美丽、那么深不可测地在我眼前展开。因而我决心再出去一趟,再度探寻幸福的乐土。

老早以前,我已决定再赴亚西基搜集研究资料。我先回到巴塞尔,买些必要用品,打成行李寄到佩鲁伽,我则搭火车到佛罗伦萨,从那里开始向南方做逍遥闲散的徒步旅行。南国的人民生性朴厚、率直、热情奔放,不论走到哪里都可结交许多推心置腹的朋友,身在此地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并且不必讲究任何技术或心机。后来,我重返巴塞尔,也深深感到,在社交界根本无法找到人类相互间的那一股亲切之情,要捕捉它就必须走进纯朴的民众中。

在佩鲁伽和亚西基时,我研究历史的兴致又恢复过来。我在那里,日子过得很愉快,没多久,受创的心灵已经平复,开始架起通往生存的应急桥梁。住在亚西基时的房东,是一位卖菜的太太,她是个虔诚的教徒,很喜欢讲话,我们曾多次谈起有关圣法兰西斯的事情,彼此谈得很投机,由此而建立感情。她也把我视之为信仰坚定的天主教徒,到处替我宣扬。这个荣誉我可担当不起,但也由此之赐,而得以与当地人建立更深厚的交情,因为,通常外国人很容易被视为异教徒的,首先我已避免了这项嫌疑。那位太太名叫亚娜吉塔·纳狄尼,芳龄34岁,是个寡妇,面团团一脸富态相,礼貌周到。每到礼拜天,就穿上鲜艳华丽的衣服,佩上耳环,胸前挂着金项链,项链还缀着镀金的饰牌,上教会去。走起路来,金光闪耀、叮当作响,那种华丽的程度,简直就像要去参加什么大庆典。并且,她不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厚厚一本精装带锁的祈祷书,银白色的锁上缀着一串美丽的珠子。如果真要翻阅这本书的话,恐怕还真麻烦!她坐在教会的两条回廊之间的角落,对着几个妇女,历历数说不在场的女人的罪状。她虔诚的圆脸上,可看到表现和神和解的灵魂的感动。

我的名字有的人叫起来诘屈聱牙的,就简单地称呼我为“佩多洛”。我们常在彩霞满天的黄昏,带小凳子到外面坐着,附近的邻居、小孩子、小猫等,也加入我们的谈话圈。或者,在店里,两人一边把水果、青菜装入箱中,一边谈谈各自的经验或预估果园的收获,也曾两人对坐抽着香烟或喝甜瓜汁。起初,我所谈的都是有关宗教方面的话题,例如有关圣法兰西斯的生平事迹,波提温克拉教堂的事情,圣法兰西斯教会的事情,圣克拉瑞15的事情,教团创设当时的修道僧的事情。大家都竖耳静听,感佩之余,纷纷提出若干小疑问,然后,逐渐把话题转到最近所发生轰动社会的事件,各自发表自己的见闻。其中最能引起兴趣的,当推政坛内幕消息以及强盗案件。当我们聊到这些事情时,小孩子们都感兴味索然,只是在旁逗着猫狗玩玩,甚至吵起架来。在这期间,一则为打发时间,二来是为证实自己的研究评断,因此我特意选几本圣人的传记作品阅读,从中搜集一些比较感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