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留在这里的人

地毯,组合柜——他就像是走进了自己父母亲的房间。一堆堆人造革发着模糊的光——组合沙发,就像大牲口关进了小牲口圈。艾德吸口气,他费劲地喘着气。房子里面似乎比外面还要冷。

一眼看去,这里缺少的是那些电器。电视机,立体声音响,音箱——高光贴面上的黑印诉说着这些的缺席。后面的伤口,给电线留的开口。钢丝锯,艾德想,或者钻床。作为医生家的东西,这工艺真是粗陋得惊人,跟他父亲用在这种活儿上那成几个小时的精雕细琢有天壤之别。

这栋房子的位置正好在小岛曾经断裂,并且被淹没过的那个地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住的地方在后面,诊所冲着街道。候诊室里没有椅子。只有些蹭出的印,那里曾经是椅子背的顶端,上方的墙面上有一团团油腻腻、闪着灰色光泽的污渍,那是病人们长年累月用疲惫的头靠出来的。漫长的,让人筋疲力尽的等待,等待安慰和死亡,一直等到终于可以回家。

治疗室里是大敞着的柜子,药品和像雪一样撒在地上的营养粉,婴儿秤上的铁盘坑坑洼洼。装病历的米色铁皮柜里面的东西一半被拉了出来,这个岛的疾病史。一个装电池的挂钟放在桌子上,像是被遗忘了,被无意间留在了那里。旁边放着几个空针筒,一个出诊包,还有橡胶手套。电子钟的秒针发出轻轻的“嗒嗒”声,但并不朝前走。

艾德骑自行车到诊所用了不到十分钟时间,他一路冲下荆棘岩,冲下水泥板路,然后是沙丘后面的水泥路,迎着风,穿过十一月的寒冷。房门开着,门框上门锁的位置那儿已经碎了。

有人在视力表上用圆珠笔潦草地写了“江湖郎中!”和“混蛋国家!”,旁边是刻着厘米刻度的T形尺。游标被推到了最上面,就好像最后在这里测量身高的是一个巨人。艾德看见自己贴墙站着:头上顶着那块木头,同时挺直脊背,勾紧大脚趾。“一米七四!”结果总是出来得太快,总不像是很经心的样子。测量跟测量不一样,他父亲总是这样说。多数情况下都是一米七四,但有的时候只有一米七三,只有一次是一米七五,最后他的证件里也是这样写的,分在身高中等那一栏。登记个人信息的时候,身高和眼睛的颜色是自己报——在警察局户籍登记处的办公室里,没有人看他的眼睛,也没有人会重新测量。这让艾德很吃惊,他心底第一次意识到制度里可能存在的漏洞。

艾德虽然抵制那个标题,但它已经在脑子里打转了:寂静的绝望。他看见了那几个字,都没法用,所有只是给感觉一个名称的词都没法用,抽象地存在于人性中的那些东西没法用,不是好材料。中等身高,蓝色眼睛,这都是数据而已。眼睛在光线下会变成灰绿色的,跟他母亲一样。在有阴影的地方是棕色的,跟他父亲一样。艾德一屁股坐下去。那是病人坐的椅子。他面前是一个米色的铁皮柜,还有玻璃柜镜子里他自己的脸——那眼神,就好像那里是他的家,干脆搬进去,去睡觉,在那个柜子里。

不,我不知道伤有多重。

我觉得他在发高烧。

差不多两天,全身都湿透了。

我想,他撞到要害的地方了。

有,不过就一点,不多。

是的,不过时间不长,然后他就醒了。

对,我想是的。反正他知道自己在哪儿。

……

不,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他只是用了电梯,用的是我们传菜用的那个旧升降机,可能一整夜。

……

具体?我会说周围是一圈棕色,中间是灰绿色的——我混合了父亲和母亲的特征,您明白吗?

嗨,本德勒先生?!

有人喊他的名字。艾德走到窗前,看见镇卫生所的警察正沿着街道慢慢走上来。他穿着那件有很多实用的兜的夹克。诊疗室的窗户就在被撬开的门旁边,门倒映在他变色眼镜的镜片上。雷鹑小声清了清嗓子。这鲜活的声音并不特意为给谁听。突然,艾德感到有什么东西逼近,想要把力气从他的骨头里吸出来。

“最值钱的东西已经不见了,本德勒先生。”警官从门缝里稍稍提高声音喊道,他肯定看见艾德过来了。也许他们总是能看到我们,任何时候,艾德心想,怎么躲都是多余的,不管说什么也同样多余。

“我找那个医生,女大夫……”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本德勒先生。难道您以为我把您当成打劫的人了?很遗憾,我们没办法阻止这事,这种人现在太多了。多半都是隔壁的人,他们动作比我们快。我们的公民一看到街上有拎着箱子和提包的同胞,手里就拎起了铁撬棒。只是,逃亡者的财产本来应该是属于被他们背弃的国家的,第二号命令,您明白吗,本德勒先生?所以我想请您现在从那里面出来,我要封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