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以后流(第2/2页)

当然由他带头开始,有力,毫不迟疑。艾德惊讶地看到好兵第二个抓起了刀片。克鲁索在鼓励他,但这并没有让艾德感到不悦或者委屈,那本来也是有可能的。这个士兵现在突然和他们这对伙伴站到了同一个高度上,跟他们传奇般的重逢站到了同一个高度上(他朋友的回归跟他自己的返回重合了——幸好他把旅行袋留在了那个坑里),充满喜悦的重新合而为一,这可以成为今后一切的基础……是的,这是一场胜利。艾德越想,越是想不明白那个好兵怎么如此轻易就被允许成为结盟的第三个人。

“兄弟们,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克鲁索催促道,然后嘟囔了些听不懂的话。事实上他是在唱那首歌[1],轻轻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兄弟们向着光明出发。艾德的心听懂了这个指示。他们要敞开胸怀,团结一心,放开手脚。那个士兵当然不是黑暗势力的维护者,克鲁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刀片被好兵的鲜血弄得滑溜溜的。艾德惊讶地发现这个刀片很容易弯曲,而且很难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他不会用刮胡刀。他父亲用电动的,他十五岁那年,父亲把自己那个旧的贝保·谢尔牌电动剃须刀给了他。

一下——没有血。

于是艾德再下手,动作像个孩子一样僵硬,非要写字,但对写字的工具又还不熟悉。他手一滑,没切到第一次的刀口上。他通常徒手就能画出漂亮的直线,但这一刻想那些毫无意义。“这么直,就像拿尺子比着画的一样,艾德加!”他妈妈经常这样大声说,赞誉有加。可在皮肤上是另一回事。皮肤会退缩,皮肤会躲避。

他后来能够记起来的是:他其实很想把自己毫无意义的想法说出来。也许是因为害怕,所以他无意间用了过大的力气,可能还伤到了某个重要的血管。艾德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笑的念头:没准他身体里是干的,或者那里流淌的、现在需要拿出来给人看的兄弟之情不够多。这肯定跟他的血压低有关系。从很小的时候,别人就让他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不光是在家庭聚会的时候,还有周末。咖啡和点心,每天下午,跟下班了的父母亲一起,“真正的现磨咖啡!”自豪地指出这种苦涩的饮品多么珍贵,他们用水或者牛奶帮他稀释,“血以后流……”

“血以后流。”克鲁索小声安慰他,语气中带着担心,因为他看见艾德拿着刀片在皮肤上划来划去,又着急又焦躁地想赶紧把刚才划开的地方弄得更深。

就像是要对时间一样,克鲁索和好兵把血淋淋的胳膊弯过来,好兵拉过什么东西放在切口边上,克鲁索的血则直接滴在沙地上。他把一只脚踩在上面,拧来拧去——就像在踩灭香烟。

血突然就来了。

它从所有的细缝和切口里喷射出来,喷向四面八方,真像泉水涌出。艾德匆忙中又用黏糊糊的刀片在肉里划了一道,根本没有必要——这血真让人舒服。

太阳消失了,大海黑暗无边,树木的轮廓仿佛触手可及。夜里的海浪声听上去很有力,在他们待的上面这里听着就更有力了,小岛就像搁浅的海洋动物。他沉睡中的呼吸声,或许这是临死之前的呼吸声,呼,吸,呼,吸……艾德看见一个闪闪发亮、镀铬的大听诊器,看见听诊器钻进灰色的,皱巴巴的皮肤里不见了,然后是心跳的闷响:怦——怦——怦——咚……跟他们上边这里这些干净利落地流着血的胳膊比起来多么可笑,他们少年时代的那些故事多么可笑,跟“侵犯边界者”这个词一样可笑,跟这个世界一样可笑。海浪发出长长的,持续的翻滚声,他们把胳膊紧紧贴在一起,手握成拳头。艾德感到一丝热血朝胳膊肘那里流去,那一瞬间:他慢慢地从自己的茧里滑出来,穿过叹息声组成的长长的隧道,舒展开身体,解脱了——找到了两个兄弟。


[1] 《兄弟们,向着太阳,向着自由》是一首工人之歌,在东德的示威活动中被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