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声音(第2/3页)

吧台夫妇。两秒钟的欣喜。就像无意间碰到了熟人一样,惊讶之下,他们问候他时热情得有些过分。下一秒钟,卡罗拉就已经变得面无表情,里克则紧张地朝渡船那边看着。

艾德连忙解释说自己只是到港口来取克劳斯纳的手推车——运面包。说话时,他的眼光落在装着行李的手推车和那上面用红漆写的“克劳斯纳”上,他的谎言飘在空中,仿佛也被刷上了红漆。

“好啊,等着。”卡罗拉简单地说,开始往下取行李,还是那么风风火火。

“不用,不用,还有,还有手推车,后面,在放手推车的广场上。”艾德连忙说,血冲上了头顶。但之后,他就开始帮着卸行李,要不还能怎么做。最后,好像他就是专为做这个来的,他又帮着把东西卸到渡船的船头上。码头栈桥和船舷之间的缝隙,对吊桥的恐惧。能够坦诚相告的时机已经过去了。没说去哪儿。某个使馆或者那个匈牙利边界之谜?没问。

行李:就这些了。一个包里,瓶子叮叮咣咣,另一个包里探出一个粘着贝壳和琥珀碎片的台灯。一个大得看不到边的东西开始挪动,它在不断挪动,势不可挡,坚定不移,他们就像在巨大的浮冰上随波逐流(一种深切的、孩子气的感觉),当吧台夫妇跨过吊桥,马达启动,船身上的钢板颤抖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对方很远,如同身处两个大洲。

船上响起刺耳的汽笛声,疯男孩儿进入画面,他指挥着渡船起航。船尾慢慢离开海港的边沿,朝港湾摆过去一点。男孩的右臂像风车一样在空中画着圈,船身摆正了。随着一身沉闷的轰隆声,轮船起航了。艾德闻着柴油的味道,蓝黑色的毒气刺激着黏膜。

卡罗拉的嘴唇始终紧绷着,好像下定决心一言不发,不说克劳斯纳,也不说他们的联盟。对那个团体而言,这对吧台夫妇可是像父母亲一样。也许卡罗拉是不信任他,甚或肯定不信任。他这样突然出现在码头上,要让她怎么想。运面包,他每天早上的这个时候可都是钻在地下室里烧火。运面包,面包房的卡斯滕可是从来不会在八点前……直到现在,艾德才看到泪水,卡罗拉最终还是张开了嘴巴。柴油发动机放声大哭,而他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动。

艾德盯着她,他抬起胳膊,感到难以置信,犹豫不决。他不经意间在告别的时候流落到了错误的那一边。

“别离的时刻,艾德。”

她说了吗?

是的,毫无疑问,是她说的。

或者说的是别的?

“不错的时光,艾德”或者“不要使劲抵抗,艾德”或者“不管要的哪个,艾德”。

不要使劲抵抗。说的时候她做了个手势,冲着艾德,就好像要抚摸他,之后又好像要抚摸荆棘岩、高地和整个小岛,用这种距离下可能有的最温柔的方式抚摸。她和里克在船舷的栏杆边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离开了。

艾德依然无法相信他们离开了。他更不能忍受的是想到他们把自己看成了什么。各种意义上的背叛。想想没有吧台夫妇的吧台。

一群群一日游的客人从旁边走过。一下班渡轮,下下一班渡轮,没有艾德。车夫迈基和他的熊马,熊马充满疑问地看着他。疯男孩儿张着嘴巴。他坐在码头边的一把塑料椅子上,跷着二郎腿,上身拧到一侧,就像突然要呕吐。其实只是因为风,他垂着头,这样就能少一些风吹进嘴里。他对着风嘟嘟囔囔,大呼小叫,发出又像海鸥又像婴儿的叫声,长而持久。从旁边走过的时候,艾德发现那并不是个男孩儿,不是个孩子,早就不是了。他满脸沧桑。

因为依然觉得尴尬,所以他就继续装作是来取面包的样子。他把旅行袋从灌木丛里拽出来扔在手推车上。等他想起那个瓶子的时候已经晚了——“蓝色杀人犯”,无恙。他拧着瓶子盖,仔细等着那个小小的咔嚓声。他边喝酒边听那些瓶子吹出的驱赶鼹鼠的哨声——对着西边的月亮。

希提姆的大门上贴着一层胶合板。他心想,不知道那个门在他俩战斗的时候有没有破。还有,从那儿到港湾那么长的一段路,他和雷纳是怎么走过去的。记不起来了。他看看四周,就像还能找到什么痕迹一样,就像卖冰激凌的会突然冒出来,从长在从希提姆去港湾半道上的栗子树后,那是四周唯一的一棵树。很抱歉,但是你要知道……手里攥着一绺头发。

在岛吧的吧台后面,艾德认出了圣地亚哥的身影。艾德低头看着地面,绕开沙地上的一个洞,走了过去。豪普特曼故居的展示窗里还亮着灯,尽管这时太阳已经高悬空中。玻璃后面曾经挂着豪普特曼那首诗的地方,现在挂着一张作家赖纳·基尔施[1]作品朗诵会的公告,介绍他的新书。伊沃·豪普特曼水彩画里的蓝已经褪色了,上面的图钉开始生锈。不知为什么,艾德对画家伊沃·豪普特曼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也许是因为那人是个合格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