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手

他找不到自己的脸。抬起胳膊去摸脸的时候,他摸到的是一种陌生的东西。也许是面具,艾德心想。他又摸了摸,但是还没摸完就又睡着了。

克鲁索朝他弯下腰来。他黑色的大马头,大大的白色牙齿。他感觉不到那个吻。

我很抱歉。

他再醒来的时候,想微笑一下,却没法笑。他的眉毛凸出,就像一个小阳台,他的鼻子也像个黑影朝房间里伸出去。他是透过一个隧道一样的东西往房间里看。隧道的尽头:洗脸池和柜子。他想起了辐条: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回来拿自己的东西,他的牙刷、鞋、毛衣和眼镜。也许到那时我已经不在这儿了,艾德心想。

从这个时候起,他的房间里就总是有人,像展示访客的画廊,没有尽头,如在梦中一样:岛上的警察,岛上的女医生,克龙巴赫,卡瓦洛,兰波,所有的店员,还有一个戴变色太阳镜的陌生男人,他说自己是镇上卫生站的。来的最多的是莫妮卡和莫娜,那个洗衣精灵,她们每天都来。突然,隐形人不再隐形,艾德的房间里充满了巨变的香气。

“你醒过来太好了,艾德。你要喝水,多喝水。”

她把杯子举到隧道的高度,然后碰碰他的嘴唇。他深吸一口气,淹在水下的声音又来了,他的脑袋里响起折磨人的潜水进气管的声音。

“克鲁索在哪儿?”

“你得喝水,艾德。”

“出什么事了?”

“他不见了。他们盘问我们每一个人,一问就好几个小时。他们把他的房间翻了个底儿朝天,但是我父亲……”她看着艾德眼睛,点点头。

“他现在会在哪儿?”

“岛上的人说,几个穿便装的人想要包围他,在你们的最后一场比赛之后,从那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你真是太傻了,艾德,整件事都是,完全没有意义。还有,雷纳也不见了。”

艾德在午夜时分醒来。他的门半开着,一股凉风吹着他的额头。他的头沉甸甸的,想抬起头来很费劲。慢慢地,他听明白维奥拉用报新闻的声音都说了些什么,又有人逃跑了,报道里说到一股真正的难民潮,跑步穿过路障,穿过边界。

艾德试着想象那个路障的样子,反复地想。

他看见奔跑的人,看见生锈的铁丝网,荒原一样的地方。路障始终很神秘。匈牙利边界之谜。突然就老了,突然就开了,没有人开枪。这怎么可能?

“现在是23点57分,在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请听国歌。”

艾德的心脏开始狂跳。他猫在一片巨大的茫然之中。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肉》,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一部西德的电影,尽管如此,电影院还是放了。在所有以逃亡为内容的作品中,没有比这部电影更让他印象深刻的。一个男人从汽车旅馆的简易房里跳出来,朝沙漠中逃去,身后跟着一辆越野车。这些猎人要抓的猎物是人,他们要杀掉这个人,然后卖掉他的器官。艾德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十五岁,是在他家乡的一个电影院,那里到现在用的还是“光影剧院”这个电影院的旧称。这个词写在木头牌子上,就是西边酒吧大门上方写“沙龙”的那种牌子。影院的牌子挂在一条从主街通向后院的石板路上,小影厅就在那里。想不出影厅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还有《肉》,那部电影。艾德耳边响起海顿的音乐,他看见人们在奔跑,为了活下去奔跑。

岛上的女医生用一只手举着片子,伸直胳膊把片子贴在窗玻璃上,然后用另一只手里的笔在右眼眶上画着圈。他自己的骷髅头朝房间里看着。

“一小块碎片,可能之前就有。不知道这种事多长时间在您身上发生一次。”

“什么?”

“打架,溺水,被人往死里打?”

她很瘦,黑色的头发紧紧地束在脑后,扎成个马尾巴。她在空中一甩X光片,就像要使劲把艾德给推到一边去似的。她显得很苍白,瘦骨嶙峋,看不出多大年纪。

“您的鼻梁骨断了。一开始不太好判断,因为肿着。”

还从来没有过,艾德想反驳,但是女医生的语速很快,时间很紧的样子。

“挪地方太危险,因为我没法判断您头部的伤有多严重。”她现在坐在艾德的床边上,沉默着,好像突然没了头绪。“而且那天夜里的风力还有八级。”

“当时港口里很平静。”艾德嘟囔着,为了表示自己在认真听。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陌生,说话让他感到很费力。他的上颚很疼。女医生的圆珠笔又在他骨折的眼眶上画了个圈。X光片在屋里投下灰色的光。

“鉴于您的情况,我们获准使用辐射研究所的仪器。严格说那不是医学仪器,但片子的效果要好于所有那些……”她出神地看着那张片子,圆珠笔从眼睛那个窟窿下面一条细细的,艾德看不见的线上描过去。那是又大又平的墨西哥湾里一个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缝。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就好像要听听他的意见,然后,她放开片子,片子飘落在艾德的被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