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第2/3页)

旺季在持续,现在他们越来越撑不到下班后再喝酒,到了七月底,早餐时喝烈酒就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艾德曾经看见兰波一大早就让里克用咖啡杯给他弄酒喝。兰波的酒用烧酒和薄荷(薄荷利口酒)调成,他把这酒叫作“草原小鸟”。里克认为自己有义务为店里的人预留出(他这样说)足够量的他们最喜欢喝的酒,所以像“椴树叶”或者苹果利口酒(莫娜的酒)只有店里的人才能喝得到——“实物津贴。”里克解释说。喝掉的酒被记录下来,然后从每月的工资里扣,收和支一般刚好能达到平衡。厨师迈克喝的是樱威(樱桃威士忌)和烧酒的混合,有时也喝气泡酒加罐头菠萝。雷纳和卡瓦洛喝的都是加了咖利(咖啡利口酒)的樱威,卖冰激凌的有时还会加上“罗森塔尔的卡达卡”,这种从保加利亚进口的红葡萄酒因为甜度特别高,所以大家都喜欢喝。艾德喝纯的樱威,或者“草药彼得”,这是一种草药酒,他服兵役的时候就喝过。这种酒不容易弄到,但是里克还是宽容地接受了他的选择。卡罗拉喝“古塔诺”(一种苦艾酒)或者果味混合酒,这是他们这儿的特色饮品,里面混合了各种水果,葡萄白兰地,葡萄酒和啤酒,在10升的桶里调好,然后要在酒窖里放一段时间。果味啤酒卖得特别好,是除了被里克称作“波茨坦”的果味啤酒外,克劳斯纳又一带有传奇色彩的特色饮品,每三天就要重新做一次。克龙巴赫喝的是“金色皇冠”,这种葡萄白兰地被里克归为“劣质酒”。大家经常能看见克里斯用巧克力的小碗喝蛋利(鸡蛋利口酒)。罗尔夫喝的是可乐伏特加,这种混合饮料是舞厅里的新宠。他们所有的人都喝“施特拉尔松德”,这种啤酒味淡,但是很解渴。

尽管困难重重,厨房还是像一块岩石一样在汹涌的海浪中屹立不倒。厨师迈克像个国王,国王大汗淋漓地怒吼时,那就片刻都容不得迟疑。厨房的至高无上和吧台温和的令行禁止都是不容置疑的。但现在不光雷纳,连卡瓦洛和兰波也越来越频繁地流露出不屑或者挑衅的意思,只有克里斯从来不那样做。旧时代流传下来的等级制度显现出来,在这个等级体系里,洗碗工处在最下层,远远低于其他工种。厨房和吧台自不用说,但最重要的是,洗碗工还要低于端盘子的服务员,虽然他们都不是真正的端盘服务员和洗碗工,而是哲学讲师,社会学博士,优秀诗篇的作者,海边陡崖上的生活艺术家,或者像艾德是个学德语语言文学的大学生。

他还是吗,实际上?不。

他实际上还想是吗?不。

他能够想象有一天会回归曾经的生存形式吗?

无解。

其他人呢,他们又怎样?

远离世事还是被世事远离?既合法同时又不合法,不在所谓的生产环节之内(社会的机械神经中枢),不是劳动英雄,却又在接受劳动的洗礼(饭馆,泛观,跟宇宙观差不多吧,像宇宙、地球、人类?)。反正他们不是无用之人,不是寄生虫,只是已经完全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在很远的地方,就像宇宙飞船里的宇航员,统统被划归一颗雾霭重重的星球,那星球就是被解放的生活,倒映在他们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就像映在航天英雄头盔上的地球的影子。这些英雄正离开母船,打算开始媒体兴高采烈谈论着的“太空行走”……没错,他们全都是英雄,这个旺季的英雄,这种生活中的英雄,既是群体又是个体,手中举着他们的“休息杯”:“为唾弃干杯!”“为被唾弃干杯!”“为小岛干杯!”“为克鲁索干杯!”“为大海,为无边无际的大海干杯!”里克再次把杯子斟满,这是希望之杯,固执己见之杯,执迷不悟之杯。

艾德听人说起过一些短工,据说这些人曾经发表过东西,在杂志或者文集里(这些词听上多么迷人),自封的诗人,自称为作家,这些人晚上在海滩谈起他们可能创作的新作品时,总会受到众人的敬仰。他们讲得活灵活现,计划之宏伟,就仿佛那是直接源自大海,只可能源自大海,而且只可能在这个地方。

艾德的动作慢起来,他开始犯错。一摞盘子从他手里滑落,看到这个,雷纳像敲鼓一样敲着挖冰激凌的勺子,还假装吹喇叭的样子。克鲁索马上过来帮他收拾碎片。“一定要把所有的碎片都清理干净。”艾德仿佛看见了瓷砖地板上的那些光脚,将要来的光脚,他心里想。

他的朋友马不停蹄地又开始干活,只把言语和眼神留给艾德。他似乎能轻而易举地让艾德想起他们一起读诗和四处巡查的那些日子,还有那天晚上海滩上的散步。言语和眼神,仿佛克鲁索通过格里特了解了艾德,就像艾德通过格里特了解了克鲁索一样。克鲁索知道他的一切,他的眼神有说不出的温柔和宽容——不,艾德还没有到干不动的时候,没到完全动不了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