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

艾德从海边回到洗碗间的时候,他的耳朵在唱歌,像一个小小的塞壬女妖,就藏在他的脑袋里,但是他始终很平静,他又开始干活,用盘子和餐具的声音来对付它,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减弱了。

比起平底锅来,艾德更痛恨那些大勺子。他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但到现在,这已经发展成为根深蒂固的敌对情绪。他轻蔑地把它们扔进水池,把拳头杵进它们寡淡的勺子头里,动作剧烈,过于狂暴,他甚至连看都不仔细看。通常,勺子会充分利用自己的阴险狡诈(以及杠杆原理),成功地把一米多长、带着丑陋小钩子的铝制勺把杵到艾德脸上,那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勺子就像一只许多世纪前就已经宣告灭绝的史前爬行动物,从覆盖着薄薄一层泡沫的洗碗水中蹿出,把可怕的黏稠液体喷进他的眼睛里。艾德闭着眼睛骂骂咧咧,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同时被勺子击中。

“这个蠢猪!”艾德怒吼道。这简直就是羞辱。

这些大汤勺的外面常常已经发黑,就好像曾经被直接架到火上熬过汤汁一类的东西似的,或许就是克鲁索给圣汤预备的那些魔药中的一种——“可恶的萨满。”艾德一边嘟囔着,一边使劲擦着铝勺。

这时又热了起来,洗碗间里的空气变得厚重、闷热,水池里升起一股味道刺鼻的蒸汽,他的手在池子里搅来搅去,洗碗液刺激得他的黏膜火辣辣的疼。“可恶的萨满,可恶的深夜幽灵……”艾德担心自己会在浓雾般的蒸汽中昏倒。自从他的房间被纳入克鲁索的分配范围,疲惫就让他昏昏沉沉。“创造——造饭——翻倒。”艾德的脑袋嗡嗡作响,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满腹的不满和尖酸,他变得挑剔、坏脾气。早就在酝酿着的反对意见:“什么见鬼的草药,洛沙,还有,弄那个臭烘烘的汤有什么用,洗碗间里的那些罗马幽灵又是要怎样……”凭着洗碗液带来的灵感,还有丑陋的小钩子在他的太阳穴上留下的印(那个勺子,那只猪猡,把自己的章扣在了艾德脸上),他向克鲁索宣布说自己受够了,彻底受够了。艾德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洗碗池。一个盘子正摇摆着沉向池底,猛然间,他仿佛看见变成某种餐具的C——浑圆、闪亮,他看见她的额头,自己留在那额头上的泡沫,一种浅色的潮湿的东西流进她的头发和眼睛,必须要擦掉。

打烊之后还得好几个小时,眩晕的感觉才会消失。

艾德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做到的,克里斯或者卡瓦洛,他们怎么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坐在早餐桌旁,而他却昏头涨脑、眼神呆滞,要么盯着自己抹了果酱的面包,要么试图捕捉克鲁索的目光。艾德拼命克制自己,才没有把头放在休息桌上。从根本上来说,只有一种解释:其他人都睡觉。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一切,克鲁索的体系。艾德是除了罗尔夫之外克劳斯纳最年轻的一个,虽然不是毛头小伙子,但却是新手,而且从各个方面看都是的。他在性方面的经验不多,其实得承认,他就知道些皮毛。C是例外,是开始,是沉沦。

时间久了,疲惫不堪的就不止艾德一个人了,旺季的高峰期要求他们做相应的付出。中午时分,就餐区和洗碗间当中那条进港航线上的奔跑越来越经常地引起碰撞。餐具粉碎,汤汁四溅,肉排和菜肉卷洒落一地,加上骂骂咧咧,推推搡搡,拳脚相向,到最后就喊声一片。这时总是吧台的两口子像爹妈一样四下里安抚。他们一边连哄带训地劝克里斯或者卡瓦洛,一边用手摇晃着那些装了五彩斑斓的高浓度液体的小瓶子,就像是要催眠一样。在用餐高峰期的洪流中,吧台的看管作用是不可或缺的,并且这种作用还在与日俱增。

按惯例,每个端盘生都有自己的杯子,这个喝水的容器有个响亮的名字,叫休息杯,放在吧台一个专门的格子里。里克在格子上标了“私人用”的字样,字用蓝色圆珠笔写在白色的所谓“鸡皮胶带”上。兰波用的是一个厚底大玻璃杯,杯子底上有一个气泡,卡瓦洛的是一个小高脚杯,是压制玻璃,但打磨得很好,克里斯的是一个0.5升靴形杯,上面写着“祝苏尔茨巴赫–罗森贝格[1]好运”,这个杯子是一个巴伐利亚的游客送给他的礼物——那个人郑重地宣布,这是为了一个东德人为他服务时所表现出的真挚的热情。这个事件的特殊性如今仍仿佛触手可及,因为的确极少会有西边的人误打误撞来到岛上。在那些人眼中,这个东边的小岛就像短工们心中的西方一样:一样的遥不可及。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没人真的会对维奥拉播的新闻有反应。这些天,新闻里一直在报道那些往西边逃的人。这些报道仿佛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让人难以置信),比如跟那个“祝苏尔茨巴赫–罗森贝格好运”的靴子的故事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