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索(第3/3页)

从十二点开始,艾德就被淹没在餐具中。由于一到中午盘子就不够用,所以他必须一边洗一边擦,然后把洗干净的盘子放在指定的位置传给厨房。他干活的速度很快,可就他一个人根本干不过来。端盘服务员都是一路小跑,但对他们来说活也太多了。尽管如此,那个被他们叫作兰波的服务员还是会亲自刮自己的盘子,然后迅速扔进艾德洗大件的水池里。他的动作很大,但却惊人地灵巧:盘子从艾德正在打圈的手跟前飞过,在只差几厘米就要撞碎的时候,突然不可思议地一转,像梦游的比目鱼一样平平地滑到水池底上。这样艾德的手就能一直待在水里,速度因此提高了很多。他发现兰波也遵循着那个规则,区分好剩饭和不太好的剩饭。盆渐渐满了。

“盘子,你们这些耗子,我要盘子,盘子——妈妈咪呀!”是厨师迈克,他刺耳、嘶哑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等到刀叉也快要用完,罗马人掉在油乎乎的地上,艾德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先干什么的时候,克鲁索又出现了。

整整一个小时,他一刻不停地跟他并肩干活。艾德很佩服他的镇定从容。克鲁索干活儿的方式不同,用的是一种国内不多见的方式,艾德不知道除了用这个词还能怎么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更加突出了他的严肃,并且还不是因为他的韧劲或者敏捷,而是因为节奏或者内在张力这一类的东西,仿佛他是存在于一个更伟大的维度上,洗碗的工作只不过是其他什么东西的一种体现,一种独特的东西,需要仔细去理解。

兰波在跟克鲁索说笑,但艾德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那个名叫克里斯的小个子端盘生也加快了速度。他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一瘸一拐,像木雕一样,这或许是因为他的罗圈腿。他黑色的鬈发泛着油光,随着走路,头发也机械地前后摇摆,跟着他一起一瘸一拐。

他们很快就掌控了局势,喊盘子的声音也没了。兰波站在克鲁索边上小声跟他说着什么。两个人看着一本书,艾德仿佛看到他们看的是一个男人的照片。那本书包着皮,如果艾德没看错的话,书是他们从那个被克鲁索称作“我们的窝”的盆里拿出来的,浅绿色的塑料盆里放满了擦干用的布。兰波翻了一页,开始念起来。他贴着克鲁索的耳朵朗诵,念的时候身体板得直直的,微微前倾,纹丝不动地像幅铅笔画。他朗诵完之后,克鲁索把他揽到胸前。两人正在拥抱,突然从艾德身后的走道里传来一声尖叫——克鲁索纵身从他身边跃过,伸手去接一摞山一样高的,正在缓慢但又势不可挡地滑落着的盘子。那是跛子克里斯,他用右胳膊端的脏盘子摞得齐肩膀高,几乎快到他头的位置。大家都笑了。兰波合上书,把书塞回“窝”里,插在擦碗布中间。艾德听见背后的克里斯把自己叫“洋葱”,不过他也有可能是听错了。洗碗间里的回声吞噬了每一个词。真有话要说的时候,他们得走到彼此近前才行,但就算那样,艾德还是有很多话听不懂,就好像这些水手之间说的是他不懂的外语。比如他们就经常提到“分配”或者“分派”,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总之很神秘。

我会懂的,艾德心想。

从出发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茫然无助。他把黏糊糊的某种蔬菜的残余刮进垃圾桶,让盘子滑进自己的水池,脑袋里又响起《醉舟》里的几句诗,嗡嗡响的存货们。

快下班的时候,哑巴罗尔夫来把装着好剩饭的那些盆端进厨房。一小摞咖啡杯盘从艾德手中滑落,摔碎了。没有人说什么。厨师迈克推开厨房的弹簧门,塞给他一个带柄的小刷子和一个簸箕。厚厚的一层水汽在地板上方翻滚。艾德马上弯腰去捡最大的那些碎片。这时,他觉察到克鲁索来到自己身后,随后,他感到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只是轻轻摸了一下,就像摸一个正做家庭作业的孩子。


[1] 意指床单的穿戴如古罗马人的长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