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索

男人说话的时候,温柔地把额头抵在熊马身上——仿佛他不是在跟艾德,而是在跟那匹马打招呼。他重重地拍着马的肋部,动作粗鲁,这只有那些真正熟悉动物的人才做得出来。艾德擦掉脸上的眼泪。男人慢慢朝他弯下身子,艾德看见他在笑。

“亚历山大·克鲁索维奇,绝大多数人都叫我克鲁索,有几个朋友叫我洛沙,这个名字是从亚历山大变化来的,阿廖沙,或者阿洛沙——洛沙。”他笑眯眯地拿走艾德手里的小尖刀,像领盲人一样牵着他穿过卸货台,走进克劳斯纳。艾德能清楚地感觉到轻握着自己胳膊的手。自从G之后(已经一年多了),他已经不习惯这种长时间的肢体接触,或者确切地说,他已经不能承受这种接触,所以男人放开他的时候,他几乎不知所措。

“谢谢。”艾德低着头,他想不到别的话。为什么要道谢?

大家并不把克鲁索维奇当成俄罗斯人,德裔俄罗斯人,或者生活在俄罗斯的德国人。他的黑发及肩,洗碗的时候就扎起来。因为额顶有个旋,所以头发扎在脑后时,发根那里总会鼓起一块,像软塌塌的黑色鸡冠。但是这种外形上的滑稽被他目光中的严肃抵消了,不管是谁站在克鲁索维奇面前,都不会觉得他有什么滑稽的。他窄窄的鼻子棱角鲜明,脸是一个长长的、柔软的、几乎完美的椭圆形,脸颊很大,眉毛几乎是直的,肤色发黑——克鲁索维奇更像是个委内瑞拉人或者哥伦比亚人,仿佛下一秒钟就会掏出排箫,为他那些执迷阴郁的咒语伴奏。

洗碗间是一个狭长形的附属建筑,贴着瓷砖,一条昏暗的通道从这里通向客人用餐区,一扇弹簧门连着厨房。“我们的里屋。”克鲁索说。这话仿佛很重要,他像是要借此表达别的什么意思。高高的窗户下面有两个棕色的石头大水池,还有两个小的不锈钢水池。水从两个短短的,用铁丝固定在水龙头上的橡皮管里流出来。水池两个一组(一个石盆,一个不锈钢盆)地挨着,两组中间是一些不锈钢的置物台。对面的墙边放着几个锈迹斑斑的架子,上面塞满了锅、大汤勺和碗盘。油腻的地面很滑。曾经是棕红色的瓷砖已经跟污垢达成了和解,接受了那层灰色的膜。地上有几块瓷砖已经碎了,还缺了几块,图案里因此留下的空白被人抹上了水泥。穿过窗玻璃照进来的阳光模模糊糊。

“我们这里用手工作,赤手。”克鲁索强调说,摊开手朝他伸过来,仿佛要以此证明一种完完全全的无辜。不过这只是他第一次分配工作时的开场白,克鲁索给他上的第一课。艾德看到了很多线,像悠长庞杂、盘根错节的故事,正等人去解读,那手上还有宽大的、四四方方的指甲……

“让我看看你的手!”

艾德迟疑地伸出手。

“别动。”克鲁索说着,从窗台上拿下一个汽水瓶子,往他手背上倒了一些白乎乎的黏稠液体。“不像大学生的手。”克鲁索评价说,同时用力搓着他的指头缝。他使劲地捏艾德的骨头,捏得艾德差点叫出来。不过他的嘴唇就像是缝在了一起,不管任何事、任何人,现在都不能让他暴露自己的弱点。

“油,端盘子的那些人都说是非常纯的好油。兰波说这东西几年了都没见少……”克鲁索严肃地冲他微笑着。最后,他举起右手,像要宣誓,但最后只是把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精细动作,你懂吧,大拇指和食指突然走到了一起,从猿到人的过程开始了,远远早于他们说第一句话……”他突然走到一个池子旁边,把胳膊伸进去,水一直没到胳膊肘。他的手在充满黄色泡沫的黏稠液体里打转,在那里面做着什么,显然,他正做的这件事根本不用仔细看。

克鲁索比他高一头,干活儿时穿一件领口和袖口都开得很大的黑色背心,弯下腰的时候,衣服就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胸毛浓密,皮肤晒成了棕色。他的腰上缠了一条抹布充当围裙,脚上穿的软皮鞋湿漉漉地闪着光。

洗大件(锅、煎锅、盆)的石头池子和洗午饭碗盘的不锈钢洗碗池在他那边——“你那边。”克鲁索的语气中饱含信任,不带丝毫讽刺。艾德那一边挨着通向客人就餐区的过道,这条小小的过道有些坡度,端盘子的服务员们——经常一路冲刺——把碗盘端过来丢下。克鲁索说这是飞机进场的航路,有一些规则需要注意。

克鲁索那边是洗刀叉的池子,这些东西得尽可能多泡一会儿,这样就可以省掉中间步骤,清洁擦亮一气呵成:“否则就是换了你也干不完。”克鲁索说着,又冲他笑笑。我何必去试呢,艾德心想,没等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成形,他的胸中就已经充满了温暖的信任与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