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他会被当场回绝。刚好从他身边经过的某个人喊“满了!”,同时几个脑袋抬起来,艾德小声地表示感谢,迅速离开,拳头里紧紧攥着人造革皮包已经被汗水浸透的提手。

他是从北边上的岸,先一路朝南走了大约六公里,然后又倒回来。这座小岛有些地方非常狭窄,能同时在两边都看到海。左边是银色的海,右边是浅海湾,像深蓝色的玻璃,蓝得发黑。云层显得比别处低,艾德看着那些云长长地扯出奇特的形状,一时间竟迷住了。地平线不断伸长的同时,人与天的距离却似乎越来越小,一种空间挤占了另一种空间。到这天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放弃希望,只是机械地重复那个问题:“您这里要人吗?不过我需要住处。”

一家名叫“北角”的小吃店给他一小时1.4马克,说是什么活儿都要做,“但是不管住。”小吃店旁边不远的地方放了几个废弃的海滩篷椅,艾德喜欢篷子上那泛白的蓝色,那是种无所事事的颜色,七月的阳光晒在脸上。满腹牢骚的店主跟他说了几句话(这是艾德在岛上第一次跟人交谈),他们说话的时候,两个店员从旁边悄无声息地闪过,低着头,仿佛担心自己会丢掉工作似的。艾德在垃圾桶和饮料箱中间又踌躇了一会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乞丐式的卑躬屈膝。

离开的时候,一个店员在他身后喊了句什么,简易仓库的门只留了一点缝,他看不清里面的那个人,只听到“克劳斯纳”这个词,还有“克鲁索,克鲁索……”,就像是有什么秘密要透露给他一样。不过更有可能的是,那个人是要用那个古老的关于鲁滨孙·克鲁索遭遇船难的故事打趣他。

天色渐暗,房子里的灯陆续亮起。沉重的行李把艾德坠得朝一边斜,包带太细,嵌进了他的肩膀里,人造革已经失去了韧性。艾德琢磨着是不是把包找个地方放更好,或者最好把它藏在路边的沙棘丛里。肯定是他求职时的表达方式不对,不但不对而且很蠢,一听他就不是一路的人。这里是有工作的,用不着请求,更用不着像这样一家挨一家问,肩上还背个破包。工作就像是证件,必须能够出示给别人看才行,没有工作就是违法,是要受惩罚的。艾德意识到像自己那样问,根本不会有人听,非但如此,那样问简直就像是在挑衅。他背着沉重的包慢吞吞地走着,同时重新组织了一下自己的问题:

请问您这一季是不是还需要人手?

关键是要用对词。

穿过小岛最北边的克劳斯特村时,他碰到了几个来度假的人。他没头没脑地问那几个人有没有住处给他。那几个人笑了,就像他开了多么有趣的玩笑似的,然后祝他“万事如意”。他从一排美丽的老木屋前走过,一个跟他父亲一般年纪的老头儿站在阳台上骂他,边骂边不断狠狠地把手里的啤酒瓶甩向空中,显然已经醉到能够一眼就认出谁是流民。

“您的厨房里还需要人手吗?我刚好有时间。”

艾德听奥芬巴赫餐厅的服务员(他到处找留着马克思式大胡子的人)说过,睡在海滩上是危险的,因为有边境巡逻员,他们会发现他,在他睡得正香的时候用手电照他的脸,并且追问他计划怎样出逃。没有通行证或住处的人是禁止在边境地区停留的。船上的巡查员不太管这个,他们认为那些搭早班船的人就是来一日游的游客,只要在碰到盘查的时候能说出点什么就行,随便说个名字或者地址。自然主义作家格哈特·豪普特曼[1]曾经说这个岛上所有的人都姓史卢克或者耀,他说这个岛上其实就两个家族:史卢克和耀。艾德怀疑这两个名字是不是真的,听上去很可疑,像杜撰的名字。是啊,这在文学作品中是可能的,但在真实生活中却并非如此。在施特拉尔松德港时,他查过电话簿,选了韦德纳这个姓抄在一张纸片上,然后把纸片折得小小的揣在身上。韦德纳家,克劳斯特42号。

“请问您的饭馆里是否需要帮手?”

话说得像木头一样刻板。

也许这些人看出他想藏起来,藏到人找不到的地方,说到底就是个失败者,废人,行尸走肉,才刚二十四岁就已经是行尸走肉。

沙滩不能待,海岸上那些残破的防空洞也不在考虑范围中。他有种孩子气的担心:害怕在睡梦中被人不小心踩了脑袋,害怕水突然涨上来把他淹死,害怕防空洞里会有耗子。

天擦黑的时候,艾德来到岛的最北端。岛上的三个村子,诺恩村,维特村和克罗斯特村,每个他都来回穿了两遍。他在码头看到一块牌子(再次来到早晨上岸的地方感觉很奇怪,仿佛上岸已经是多年前的事),牌子上说村后的那个地方叫贝西纳角,是个鸟类保护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