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4页)

也许在某一个时刻,你——哈米克,在你家乡的街道上,在你的城市里,也会感到它的悄然来临:一个苍白的灵魂笼罩着你,时不时地进入视线。好像别的路人那几乎一模一样的手提箱悄悄地混进了你的行李中,你和你周围的人之间有段明显的距离。有时候,你依然是这里的陌生人,几乎就像你还在那里一样遥远。在你看向指示牌、街道和行人的时候,你有时会以游客的角度看待他们。你感知到所有简单、平常的事情,对家乡的、熟悉的、已知的事情有种敏锐而又不知怎么有些神秘的清醒感。

也许你同样的,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还没有降落在这里,还在天空飘荡。特别是在夜里,有那么短短的几个小时,整座屋子都陷入了沉睡,但你从世界的另一端带回来的时区还停在七小时之前。它让你一直清醒至破晓,你清醒着、挣扎着,深深地望进黑暗的寂静中。就像出了问题的不只是你的睡眠,还有你的自我认知。它依然摇摆,徘徊在经度线、纬度线和时差当中。

也许,在你的平行世界中,你今夜也清醒地躺在你妈妈的房子里,躺在童年的房间中的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你像我一样躺在那里,面朝上,盯着天花板,想着我们。你在凌晨3:30清醒地发现我在这里,也同样醒着,在黑暗中低语。你看见我的眼白一闪,你在自己的胸膛上感到我印上去的爱,它一直热烈地燃至你胃的底部。接着,又再次燃起,在你抽动的脖子上、在你的大腿上、在你憋闷的呼吸里。

也许你,也是同样的,记起昨天下午,或者是前天,当你站在城市广场的中央,太阳肆无忌惮地晒向你的方向,让站在喧闹车流中的你有想要失明片刻的欲望。还有,你突然想象自己看见我在街的另一端正看着你:卷发、长长的背影、黑色墨镜。我僵立在原地,哈米,我的心在颤动、在呐喊:哈米!它之后在我的胸膛里震动、颤抖了好久,一遍一遍地回想起那个令人震惊的瞬间——哈米!他在这儿,他在特拉维夫!当一辆巴士经过,你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站在那儿的是另外的人,一个更年长的人,一个不是你的人。

即使是我从马萨里克广场出发穿过操场,即使是我继续走在国王乔治街,那个幻象的余味依然紧紧地跟随着我。我依然能看见你走在我身旁,在人群中,跟着我走进邮局,之后是药店。当我在去往迪岑哥夫中心的路上停下,等保安检查我的手包时,你走上前来,悄悄地。我们一起仔细地看过商店的橱窗,你跟我一起走向本锡安大道的街角,一起往艾伦比街走去。在我们向着嘉宝提斯可屋而去的路上,我们靠得更近了。我抬起头,指给你看那棵巨大的悬铃木的树梢。在博瑞敕大街的街角,就在我曾经住过的那栋大楼旁,我给你指了第二层的阳台——一家曾经是二手书店的鞋店,还有那家我很喜欢在里面消磨时光的唱片店。尽管会花掉比较多的时间,我继续沿着国王乔治街上走下去,这样我就能把阿尔蒙特小道尽头处的石狮子指给你看了。还有那家我在大学时期曾经打过工的意大利餐厅,但它已经倒闭了。尽管已经有些晚了,我穿过了这条街走回米尔公园,经过狗狗公园和荷花池。就在那时,在我走向特彻尼克沃斯基街的时候,幻象开始消散了,电话响了起来。

我们第一次聊天所带来的兴奋感。在电话响起时,我正站在街沿上。一个无法识别的号码,突然在电话的这一头听见哈米的声音使我惊喜万分。“Bazi?”听见他层次丰富的笑声所产生的惊讶翻腾而出,融化在空气的波纹中,让我哽咽起来:“哈……哈米!”

再次和他说话,是在以色列。站在城市的中央跟他聊天,当他不在布鲁克林、不在这里,而是在拉马拉的时候。在以色列的大街上,当背景全是希伯来语的时候,听见他声音里的律动,听见他沙哑英语中的阿拉伯口音,那样的沉重,在这里不断回响。我向周围看了看,不知道正经过我身旁的那两个年轻的男人会怎么想,那个女人会怎么说,如果他们知道了的话。我转身背对着他们,坐在马卡比街街角的一级石阶上,就在楼梯井之外,听他说他是四天前到家的。或者也许是五天?我记不清了。听他说他的航班从纽约飞到苏黎世,但在转机去安曼时延误了。他和姐姐在约旦共度了一周,在他上一封邮件里,他给我讲过他在那里是怎样白天睡觉、夜里盯着天花板的。还有他穿过艾伦比桥越过边境去往西岸的旅途,排很长的队等了很久,他不得不拎着手提箱和画册步行经过一系列的检查点和路障。回家的喜悦,再次见到母亲,拥抱她,再抱抱他的哥哥和姐姐、他的侄子和侄女,以及前来拜访的亲近的朋友和老哥们儿,他们日夜都围在他身边。“就像是我把时差传染给了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