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3页)

他如此频繁地哭泣令我十分担心。可当他笑的时候,我又担心他喉咙中迸发的咳嗽声,那会让他的笑声变得刺耳。我也担心着那些被他压抑下来的刺耳的、沮丧的啜泣所发出的隆隆声。一天晚上,他洗碗的时候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玻璃杯,一块很厚又尖锐的玻璃碎片像一把小刀一样穿过浓密的泡沫扎进了他左手的拇指,在他的肉上割了一个很深的马蹄形伤口,血流满了水池。还有一次,他忘记把正煮汤的炉子关掉便出了门,烟雾报警器被触发了。当他晚上回到家时,邻居和公寓管理员愤怒地把他团团围住。公寓不但冒了烟还被熏黑,烧成炭的锅依然还在炉子上。

我觉得这一切都令人担忧,同时也使人气愤。抽烟后的味道久久弥漫在空气中。烟灰的痕迹和灰尘的踪影到处都是,油彩点、铅笔屑和橡皮末也随处可见。老鼠已经四处乱窜了几个月了,在浴室里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在黑暗中穿过门廊。老鼠夹潜伏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上面是干掉了的小块意大利腊肠和奶酪,混杂着灰尘和头发。让我发怒的还有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厨房的窗户卡住了,所以油烟都进了屋,以及早该被换掉的日光灯泡一直不停地闪。惹毛我的是,当洗洁精用完之后,他毫不介意地开始用洗发水洗碗。惹毛我的是,他从自助洗衣店回来之后,从不把衣服叠起来,只是把还带着烘干机温度的衣服都堆在衣柜里。衣服从架子上散落得到处都是,他的衬衫和裤子上都轻微地发了霉。惹毛我的是,他永远迟到,永远气喘吁吁地出现,满是歉意和借口。我有一次在西十七街等了他两个小时,而他正等在东十七街。惹毛我的是,他走到哪儿都带着速写本,不管我们是在地铁上还是在餐厅等着上菜,他都会开始画画。在电影院,他开场十分钟就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我们和安德鲁还有他的小女儿乔西一起约好共度一个下午,而哈米一直在神游天外。乔迪,朱莉娅,乔伊——他甚至记不住她的名字。让我又担心又生气的还包括他不住地道歉,可又避开我的吻和爱抚,说他没有心情,他更想继续工作,他只是需要完成什么东西。

我抓紧生活中的细节,还有每一天的日常,我原谅所有,几乎是没心没肺,直面被他定义为山的阴影。我时常地向他和我自己解释,是创造的热情和艺术那醉人的力量正裹挟着他,也正是他强烈的情绪、层出不穷的预感、摇摆不定的心情,潜伏在各种不断袭击他的征兆中,还是那些眼泪的根源。

“平衡,”我指出,“你需要保持平衡。把你的生活平衡起来,把一切都平衡起来。”

我专注在简单、世俗的事情上,跟他保证如果他能多睡一会儿、吃得规律一些,如果他不再一天到晚躲开与他人的接触,如果他时不时地多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多见见朋友、和我一起去上瑜伽课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

也许我采用了这种实际的、母亲般的语气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样狂热又恐慌的情绪,我不想处理他的脆弱。也许我确实变得易怒,他一开口,我就会失去耐心,但他的脆弱又使我平静下来,这就是我变得如此有效率和意志坚强的原因。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带着日用品和花去看他,即使我们已经五天没有见面,我还是一进门就马上开始给他煎汉堡、换床单。这就是我为什么在今天的电话里,当他因为需要我而央求我过去——他并不是指性——他需要我去听他讲话,去和他聊天。

“我再说一次。现在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是很自然的,也可以被理解——完完全全自然和可以被理解的。让你感到充满力量的这种感觉显然有它的作用。并不是说我不相信你,但事实上这些想象,你下意识的思想,它们在现在正在高涨——不,不,你听我说。所有的这些视觉、这些预兆、这些奇怪的梦境——你在听吗?是你的想象力超时地工作——它们当然都是相通的。而且,如果你想想自己都抽了什么该死的东西,一切都绝对能说得通了。如果你觉着即使你醒着,现实中的一切也像是白日梦的话,也并不令人吃惊。我知道,是的。非常吓人,因为如果你有那种让美丽变成现实的力量,那也许真的很让人感到恐惧。你所有狂野的幻想,也许它们也都会成真。但是哈米,听着,生活会继续。一切都还好。看着我,亲爱的。没有什么坏事发生,对吗?”

他点头,显然还不放心。

“另外,我向你保证这些都会过去的。在你完成这个系列之后,一切就都会过去。我告诉你,实话实说,你真的不用担心任何事。”

但是,在夜里的时候,当我上床,在黑暗中蜷缩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才是哭泣的那个。当我半梦半醒地从浴室走回来,路过门厅靠在墙上的那些画,路过他父亲的肖像,在我把灯关掉前,他父亲充满生命力地望着我,一个想法从梦一般的大雾中穿过:那就是哈米老了以后的样子。然后,我的眼泪就会打湿他熟睡的脸,我在暗中亲吻他的脸。总有一天,这张脸上会显示出衰老和皱纹。我亲吻着那张饱经风霜的、皱皱巴巴的脸,我哭泣,吻着50岁、60岁的哈米。年月流逝,他会变成那样的老人,他的身体会变得成熟而体面,也许会壮实一些,白了的头发散落在他干瘪的胸前,老人斑和老花镜,除此之外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出现在我的想象之中,又瘦又高,依然美丽,像我们小时候会出现在周五下午电视放送的电影里面的那些埃及女演员。我闭上眼,想象他们正在自己的后院,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哈米坐在椅子上,她站在他旁边。我想象她冷漠地看着我,被光晃了眼。还有他们的孩子。在我离开后,他将拥有的漫长的人生,在我们忘记了彼此的很多年之后,我们在纽约的一个冬天所拥有的这段情,只是一段遥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