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月的时候,在节日结束之后,我回归教科书和字典,回归勤勉,回归安静的图书馆大厅。在布鲁克林,哈米重新全心投入到他的作品当中。他把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梦中的男孩上了。34幅完成了的作品悬挂在床的上空和墙上,等待着上色。他还得为这个项目再画六幅素描。他同时兼顾着另一个系列,在大画布和木板上画油画:无人的城市风景,纽约像一座充斥着桥梁和废弃塔楼的幽灵之城,闪耀着的湖面和油腻腻的河流上漂浮着各式各样的物品:梳子、双肩包、水壶和旧鞋。它们都和暗黑的水流一起浮动着。

新的一年对他来说似乎是充满希望的,从一开始就有好消息。11月和12月的时候,他的六幅作品在皇后区的阿拉伯艺术中心的大厅中展出——只用铅笔和丙烯颜料完成的梦中男孩的基本框架,作为海湾各州和中东艺术家集体展出的一部分。之后,他获悉其中的四幅被一家位于Soho区邻郊的、专注于年轻艺术家的国际艺术类作品的小型美术馆以1700美元买走。

圭多先生——一名60多岁有着棕色皮肤和银色头发的意大利人,是画廊的主人。他来的时候围着真丝围巾,戴着图章戒指,肩上还有一只路易·威登的皮包。他给我们介绍比阿特丽斯——一只长着灰色小胡子的、棕色的杜宾犬,正从包里往外偷窥。在很快巡视了工作室一周之后,比阿特丽斯带着一种有教养但感到无聊的表情跳上长沙发,蜷缩在我的膝盖上。它从我手里吃下几块饼干,在圭多先生走来走去检查哈米的新作品和画板时,和我一起密切地注视着他的表情。当哈米把圭多先生带进卧室向他解释自己的计划和他无尽广阔的灵感时,比阿特丽斯竖起耳朵听它主人的赞叹和热情的鼓掌声。在这次来访的尾声,圭多先生又定下了一个系列六张作品。他从包里拿出1200美元给哈米当作定金。

“用现金支付!”哈米一跃而起,从门边蹦蹦跳跳地冲回来,手舞足蹈,兴奋地喊道,把一沓绿色的钞票像鸡冠一样举在头的上方挥舞着,“用现金,用现金,用现金!”

在纽约三年的艰难生活中,他过得捉襟见肘,当过服务生,清洗过商店的玻璃,当过搬家工人,发放过广告传单,他甚至放弃了被当作安全网的阿拉伯语教学。他通知分配给他安德鲁和其他学生的那家位于曼哈顿的私人语言学校,他想要暂停教书。这个月末,他终于不再需要打电话给自己的房东——他缺席的室友珍妮的母亲——请求再宽限一些交房租的时间。一个晚上,当我们路过四十二街上的一家大型电子用品商店时,他禁不住诱惑走了进去,查看橱窗中玻璃货架上的那台闪亮的、最先进的DVD录像机。他花了450美元买下一套全新的索尼设备寄回拉马拉送给他的弟弟玛万,玛万最近刚完成在突尼斯的电影课程。

哈米现在不眠不休地工作着,没日没夜地作画。他摒弃了其他的一切,一心只为完成手上的这个项目。冬季带着复仇之心占领了这座城市,哈米躲在布鲁克林,舌尖一直杵在嘴角,十分专注地作画,擦掉,再重新画。冰雹肆虐,大风哭号,雪花在屋顶和窗沿上堆积。工作室内,被色彩、线条和各种形状所淹没,哈米狂热地工作着,带着一种匆忙、急切和无休止的热情。

他每天晚上只睡四到五个小时,在早上7点或者8点闹钟响起时醒来,洗澡,随便抓点什么就着咖啡吃下。抽过第一支烟后,他把卷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用女孩子的皮筋扎好,就开始工作。到中午的时候,他的全身就已经全被灰色的斑点所覆盖:他的手指是灰色的,他整张脸是灰色的,还有他的前额、前臂。时不时地,他会在中午睡上一会儿,蜷曲在长沙发上,耳后还别着一支铅笔。即使是我在这里的周末,他也依然是这样度过的,即使是我们晚上外出很晚才回家。他抽很多烟,喝下大量的咖啡,吃皮塔饼、面包卷、冷牛肉或者盒装的麦当劳起司汉堡。当我打开冰箱的时候,看见可乐罐,油腻腻的外卖盒里装着从中国餐馆外卖来的米饭、蔬菜和鸡蛋面的残渣。

有一天晚上,我拥抱着他,感到了他的胸廓,跟他说他瘦了。我的手指划过他突出的颊骨和黑眼圈,在亲吻的间隙警告他,他的牙齿会因为烟、咖啡和可乐变黑。但他总说这是胡话。他抱紧我,说自己健壮得像一匹马:勤奋的工作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思维敏捷、神志清醒。

“这正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年,Bazi,”他对我耳语,“这是我的黄金时代。”他满是敬畏地重复这句话,一遍遍亲吻我的肩膀,“这是我的黄金时代。”他凝视着天花板,告诉我他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好运吓到,爱情和灵感都突然降临在他头上。他害怕这是反复无常的命运过分慷慨的赠予,一份随时可能突然消失的、仁慈的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