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豪言壮语

货舱中的生活非常难挨,而且毫无盼头。只在红毛下来往碗里倒点洋芋和少得可怜的水时,这种惨状才会稍微缓和片刻。船舱有时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马杜几乎完全没有察觉什么时候会变黑。浑浊的空气、作呕的恶臭、污秽的积液无处不在,再加上烦人的老鼠、戴着锁链造成的持续酸痛、船舶颠簸摇晃引起的不适、其他人发出的各种呻吟声以及一百多号人在一个狭小空间相互挤压而造成的压迫感——所有这些都令他头脑迟钝了,根本不愿去想任何事情。他像一只等死的动物,把自己关进了心灵深处某个僻静的墓穴。晚上旁边的人过来打了他两次,让他别再呻吟,可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叫过。那只是大脑停止运作之下身体无意识做出的反应而已。

有些大脑一旦停止运作就再也无法启动。接下来几天,马杜周围有五个人死掉了:其中有四个人在黑暗处无声无息地死了,毫无任何征兆,就跟窝在洞穴中的动物一样;另外一个人不停地来回翻滚,想要赤手将锁链从橡木大梁上扯下来,像头疯狗一样连续叫喊了几个小时,直到最后他身边的两个人受不了,起身掐住他的喉咙,结束了他悲惨的一生。

慢慢地,马杜重新找回了求生的欲望,活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开始留意一些细小的变化了,比如从货舱缝隙透入的光线,不是那么明亮,却也在不断变幻着颜色,红毛带来的食物发出的气味儿,以及在阴暗处一闪而过的老鼠;但对于其他事情他依然置若罔闻。有一次,看到脖子上带疤的那个红毛滑倒在一摊屎尿上时,他甚至笑出声来。那笑声当下便招来一记鞭子,但等那红毛走远,看着他爬上楼梯时粘在裤子上的排泄物不断掉落,大家又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活力十足的笑声就像一股潺潺清泉,稍微平复了货舱这头的狂躁情绪,并让马杜和其他十几个患难弟兄意识到他们都还活着,头脑清醒,现在总算回过神来了。

白天他们被带上甲板放风。这时马杜可以清楚看见和自己一同关在肮脏昏暗的货舱中的那些人。其中包括那个鼻子扁平、胳膊跟摔跤手一样的精壮男子,第一天放风时就是他叫嚣着要干掉红毛头儿。原来他是一个年青的农夫,名叫奥卡佛,新婚不久,被抓之前才刚种下今年第一季芋头。另外那个矮壮的男子叫伊迪戈,年纪和诺耶相仿,是个铁匠,双手硕大有力。他不停地捣饬着身上的枷锁,明知道凭一己之力无法弄断这些东西,仍然翻来覆去查看这些铁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伊迪戈被锁在马杜对面,而马杜右边是奥卡佛,左边则是像只小鸡那样咯咯地不停高声呻吟的奥可可。肚子肥大、双腿纤细的奥可可曾经卖过陶器给孔卡居民。在奥可可对面是一位木匠,恩达罗。再远一点是一个安静的男子,脑袋像个牛头一样,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但并没有坐以待毙,只是哀怨地怒视着周围。他叫伊赞杜,原本是孔卡城两位国王的贴身侍卫,身材高大,肌肉发达,鼻子细长,胸口刺有猎豹文身,一开口就带着惯于使唤人的那种深沉而威严的嗓音。

货舱中渐渐地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交谈声,压过了人们的呻吟声和木头的嘎吱声。相互交谈对大家来说也是一种慰藉。有时大家会谈起过去——自己曾经是什么人,在战争中失去了什么,怎样被松巴人和红毛打败了。有时,谈起自己的妻子、孩子和家人,大家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起来,引来其他人阵阵同情和哀叹。也有人会说起未来,以及红毛会怎么对付他们,不过大家对此都一无所知,只知道肯定没好日子过。为了打发漫长的白天黑夜,大家谈论最多的还是红毛、观察学习到帆船的知识以及应该怎样设法逃脱。主要的分歧在于,是在舱内制伏红毛还是在甲板上放风时动手机会更大。

“我们应该在放风时动手。”那个年青的农民奥卡佛坚持道。“上面空间大,动手比较方便。那个脖子上有道疤的,不等他回过神来,我一下子就可以把他扔下去喂鱼。”他一边说,一边将他那强壮的胳膊顶着他们头顶的横梁上,试着力气。

“但是有绳子碍事。”那个陶器贩子奥可可嘀咕道。“你不可能用胳膊弄断那绳子。你对付他的时候,其他的红毛会跳出来打我们,别忘了我们还跟你绑在一起的!”

“之前我就说过了,我们要找机会偷一把刀,割断绳子把大家松开。那可以当成动手的信号。”

“要是我们输了呢?要是你失手弄掉了刀子呢?”

“你知道我会说什么。与其坐以待毙,被当成畜生一样跟自己的排泄物关在一起,不如轰轰烈烈地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