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货舱

船体初次晃动时,货舱里一片惊慌。这里的“货物”不是第一次恐慌了——被锁在漆黑一片、条件恶劣的黑洞中,不见天日,难以呼吸,而且周围拥挤的人群所发出的尖叫和呻吟还令人无从回避,任谁都会惊恐失措。有些人,像是马杜,深信这是一个用来活煮他们的烤炉;还有人觉得这里是自己坐以待毙的坟墓;也有几个人以为这里是个大橱柜,他们被当作食物储藏了起来,红毛饿了的时候就会下来挑选那些看上去最肥美的鲜肉。

许多人,包括马杜,不顾一切反复努力着,试图将脚镣从双腿上脱下来,或是把脚镣从橡木横梁的插销上解开来。等到精疲力竭时,他们才发现那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任务,只好在黑暗中蜷缩在横梁上涕泣。其他的人要么在呼唤着村中的神灵,要么失去理智用头撞击船舱墙壁,还有人徒劳地跟周围的人争空间;有人在发誓复仇,或是为遇难的孩子和朋友哭号;有少数几个人静静地忍受着一切,甚至劝说那些自顾喧闹的人冷静下来、团结一致。最后还不是都变得一个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终于累了,一个个就地躺下来啜泣不止,在半明半暗中独自伤怀,耗尽所有能量后再无力反抗,也不再抱有希望。

就在这时船开始颠簸起来。之前上面有人呼叫了一阵子,马杜隐隐约约听到了却没有留意。可是船颠得没法置之不理。船晃得越来越强烈,直到黑暗中有人喊道:“河面上一定出了风暴,这座巨型船屋要被吹翻沉下去,所有人都会被淹死”。几乎同一时间又出现了另一种声音——水流在船底板下面的石头间来来回回汩汩作响;从锁在船舱前部的那些人中还传来一阵阵尖叫,因为他们感到海水已经漫过了脚快淹到屁股了。船肯定进水下沉了!马杜体内的肾上腺素再次飙升,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和众人一起反复敲打着囚房的舱壁。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呼叫红毛,又是哄又是求,许愿只要放他们出去,别把他们当作装在袋子里面的蛇扔在这里不管,他们愿意做牛做马。

但是没人回应他们。渐渐地,脚下的水流也不再升高,可是颠簸却引发了一个紧迫的个人问题。马杜感到脑袋发胀,肚子里面排山倒海一般,剧烈呕吐起来,一次又一次直到地板被自己的呕吐物搞得湿湿黏黏,而自己肚子里则几乎全部吐空了。更要命的是,在这种地方根本无法独善其身,完全无法躲避大家排出的污秽物。马杜惊恐地发现旁边的人已经病入膏肓,不禁嫌恶地战栗着转过身去,反正自己迟早都得这么做。

后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马杜只晓得这期间自己只能一直将头夹在双膝之间,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这时情况终于发生了变化。在货舱顶部,从他们被押进来时通过的那个洞口传来一阵巨大的撞裂声。木栅栏被掀了开去,一群红毛噔噔噔走了下来。他们举着带玻璃罩的灯具,咳嗽了几声,因为嫌弃而互相推诿弄出很大的响动。接下来出乎马杜意料的是,他们开始解开一些人的枷锁。

这下完了,马杜心想,马上就要被吃掉了!但他完全不害怕——反而莫名感到兴奋,甚至害怕自己没被选中而不得不留在这里。没什么比留在这里更糟糕!对面的人被解开了,然后是旁边的人,接着……带着钥匙的那个红毛站起身来,似乎已经完事儿了,跟领头的那人说了几句。马杜呻吟了起来。那个红毛耸了耸肩,弯下腰来把他的枷锁也打开,一脸嫌弃地把他拉了起来。

马杜几乎站不起来了。船板一晃动,他就侧身滑倒,头撞在弧形舱壁的木梁上,双手和双膝撑在地上。一个男人咕哝着将他拉起,推着他在低矮的舱顶下猫着身子向楼梯方向走去。马杜想要吐,却心知绝对不能那么做——那样一来他们就可能将他撇在船舱里。他和其他人一起站在楼梯下,浑浑噩噩,毫不反抗。一条绳子紧紧地拴在他们腰间,大家都被绑到了一起,谁也无法独自逃掉。他跟着其他人爬过了两道梯子,终于到了外面的世界。

突如其来的耀眼白光令马杜头晕目眩。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磕磕绊绊地往前走。起初眼前一片昏黑,只能依靠腰间绳子的牵动掌握方向。后来绳子不动了,他也只好停住了脚步。天空中的白光依然如火焰般刺眼,他不停地眨眼,隐约看见强光下一群毛茸茸的身影正对自己嘲笑取乐。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突然一股凉水猛然泼了他一脸,让他打了个激灵。他脚下一滑,仰面摔在甲板上。他咬牙挣扎着爬起身来,想看清楚水都从哪里来时,更多的水朝他泼了过来,引发了更多的笑声。原来,水不只从一个地儿泼过来——十多个红毛用绳子吊着小桶,把桶扔进海里,再提起来泼向囚犯那边,乐此不疲。每次被泼到,马杜都会跳起来,牵扯着同一条绳子上朝反方向移动的其他人。嘲笑声和泼水声一直在他耳边萦绕,还有一根连在木棍顶端的长毛刷在他身上狠命的刮擦,直到他完全湿透了,囚房中染上的所有污秽也一洗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