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4/5页)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

我问道。

他停下了手里收拾画笔的动作,反问似的看着我。

“我们相差了快三十岁呢,无论谁见了都会觉得奇怪的。”

“不觉得奇怪啊。我看到姨父身边有你,真的很高兴。能和你认识,我也觉得很开心哦。”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表情,只得低下头帮他拧上颜料管的盖子。

“自从来到这个镇上后,我和姨父以外的人说话,你是第一个。”

“可是我有时候很担心,因为我们没有未来。可能都等不到秋天了。这一切会在夏天结束吧?”

“不会的。”

他写道,仿佛在安慰我。

“因为不会再刮风了。风已经在那天吹过站台,去了远方,你不用担心。”

最后一张字条,他让我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他写的字填满我的掌心。突然,我觉得这是我们两个人在互相彼此确认连接,和翻译家没有关系。

站起来时,我们抱在了一起。礁石凹凸不平,稍微晃动一下,就很可能掉进大海。不知道是他看我没站稳拽住了,还是在那之前就伸出了胳膊,我想不起来。只是发现,海浪静止了。

我们接吻了。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像长久以来在我们之间反复使用的暗号一般,我们把嘴唇交叠在一起。我的手中还握着字条,他的吊坠抵在我胸前(只有那里传来一丝凉意)。我感受到了一种和翻译家完全不同的气息。

202号房间里昏暗无比。窗玻璃被隔壁加工厂冒出来的蒸汽弄得模模糊糊,隐约还能听见鱼泥搅拌机的运转声。

床铺平整如初,床边桌上的电话和?圣经?、梳妆镜前的抽纸盒、冰箱上的启瓶器、布满划痕的玻璃杯,一切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今天本该入住这间房的客人,一大早打来电话取消了预约:“谁让不能在海里游泳啊,我也没办法。”她的语气倒像是在埋怨我。

他一点都不着急。即便听见了大堂里的说话声和走上楼梯的脚步声,也不惊慌失措。他缓慢地抚摸着我。床下放着画本和画具箱。

“来爱丽丝吧。”

我在礁石上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能立刻回答什么。因为吊坠正夹在我们两人的胸膛之间。

我让他混在公交车上下来的两拨客人里,带进了爱丽丝——真是一次胆大包天的冒险。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独自来旅行写生的寡言青年。一组客人住204号房,另一组住305号房,于是我就把202号房的钥匙递给了他。预约本上的202号房那一栏里,还画着表示取消的红叉叉。对了,它也是翻译家和妓女用过的那间屋子。

兴奋的小孩们欢叫着跑来跑去,大人们在斥责他们。有一拨人在大堂展开地图,寻找餐厅的位置。在种种喧闹中,他顺利地进了房间。

不光是气息,他的一切都和翻译家截然不同。没有用绳子绑我,也没打我,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他用了其他方式来对待我。宽阔的胸膛遮蔽了我的呼吸,手指宛如写字一般在我的身上游走,压在我大腿上的髋骨非常结实。

床吱呀作响,听着格外地响,以至于我不得不担心是否会被下面听到。上面的房间里有人在漱口。前台有人在按铃。他浑身灼热,只有这股灼热充满了我。

当他发出声音时,我知道事情做完了。那确实是声音。长时间躲藏在他胸膛里的声音小人,终于从嘴唇的缝隙间掉了出来。

“可以给我看看舌头吗?我想看看你被切掉的舌头。”

他把扔在旁边床上的裤子和T恤衫穿上,最后挂上了吊坠。

“为什么?”

“没有什么理由。”

他把我的肩膀拉近,慎重地张开了嘴。

里面一片黑暗。真的没有舌头,只有一个黑洞。黑洞很黑,一直盯着看的话,仿佛会让人眩晕。

这时,大堂里传来了烦躁的声音:“玛丽!喂,玛丽!你在哪儿偷懒呢?”

是妈妈。紧接着,脚步声沿着楼梯跑上来,过了楼梯拐角,顺着走廊朝这边逼近了。

我急忙抱起画本和画具箱,催促着他一起躲进了大衣柜里。画具箱咔嚓作响。我紧贴着他,一动不敢动。

妈妈敲了敲隔壁201号房的门。

“不好意思,我是来换床罩的。”

躲在大衣柜里,却感觉声音近在耳边。我更加贴紧了他,他用两手环抱着我。

“对不起,打扰了。”

这回脚步声停在了202号房门口。妈妈从围裙兜里取出钥匙串,找到房间钥匙,把它插进了锁孔里。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呼吸都变得不顺畅起来。和小时候逃学藏身在客房那天一模一样!和翻译家用丝巾勒紧脖子时的痛苦瞬间也无两样!大衣柜里有一股油漆的味道,熏得我直眨眼睛。

妈妈扫视了一番房间。走过大衣柜前面,确认了窗户锁,拉上了窗帘。尽管我心想还是闭上眼睛比较好,却控制不住地想透过缝隙往外看。她浮肿的脚每踩一下地板,振动就会传过来。可怕极了。被妈妈发现,我邀请外甥前来,外甥对我的所作所为,瞒着翻译家和外甥约会,这一切都让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