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5页)

我把这张字条反复看了三遍,也没能弄明白这几个字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姨父被那边的大学聘用,准备出发去莫斯科。火车还没有到达,大姨抱着还是婴儿的我站在站台上。正要给我们照相时,大姨背后停着的火车突然开动了,谁都没注意到她的丝巾竟然被那列火车的车门夹住了。”

“后来呢?怎么样了?”

文字写得越多,沉默的间隔就越长。在海浪声的间歇中,我听到笔尖唰唰滑动着。他偶尔咳嗽一声,运动鞋后跟碰在岩石上,间或咬咬指甲。比起语言交流来,这种另类的对话使得他造成的各种声响更加清晰。

每次沉默之后,他必定会把字条递给我。只有这一刹那,我们的指尖才会碰到。他的手被颜料染得五颜六色。

“大姨沿着站台被火车拖曳着,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办法也没有。母亲发出尖叫,我被大姨抱着,大姨被勒着脖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她的头撞在了站台最边上的柱子上,死了。火车终于停下来,但已经太晚了。大姨的头盖骨凹陷,颈椎也断了。由于丝巾勒得太深,脖子上的皮肤都绽开了,但她一直紧紧地把我抱在胸前,保护着我。托她的福,我毫发无损。”

他蜷起后背,专心致志地写着。一次都没有停下来思考过,或者写错了重新写,仿佛他已经讲述过好几遍,所以已经烂熟于心一般。湛蓝的字迹很优美,我觉得就连“凹陷”“绽开”这类词语都不那么悲惨了。

“我当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全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他又加了一句。

“那么,那个人,你姨父,也没能帮上任何忙?”

“是的。姨父一直喊着:‘放开婴儿!解开丝巾!’如果大姨把我扔出去的话,会怎么样呢?虽说这种假设没有意义,但我母亲和姨父之间总之是生了嫌隙。不是因为丝巾是姨父送的生日礼物,而是因为在那紧急关头他想要牺牲掉我。”

我想起了藏在大衣柜深处的丝巾,也想起了那条丝巾勒在脖子上的感觉。说不定他妻子脖子上的肉片还粘在那上面呢。

昏暗的站台、巨大的圆形时钟、相机的闪光灯、奶粉的香气、掉落的高跟鞋、脖子上难以忍受的痛楚、冰冷的铁柱,这些情景全都浮现在了纸片上。

“我不知道母亲的记忆是否准确,因为在场的所有人肯定都吓坏了。但是,唯一能确定的是,大家的内心都深受创伤。这创伤是致命的,永远无法平复。而仅仅是因为偶尔穿过站台的一缕清风,吹起了丝巾的一角。”

“我看见过那条丝巾,他珍藏着呢。”

“因为那是遗物啊,尽管它是夺走大姨生命的凶器。最后姨父离开了我们。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就失踪了。但是,我上大学那年,我们偶然再次相见。他非常高兴,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到了让我胆怯的程度。就像你看到的一样。尽管他曾经认为我死了也无妨。”

“但是他很清楚你小时候的事情啊?”

“全是我告诉的。他说的就好像是亲眼见过的一样,偶尔还会润润色,夸张一些。这可能也是他赎罪的方式之一,为了去除曾经那一瞬间的罪孽。明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只要我在他面前,姨父就会陷入这种状态。而我所能做的只是静静旁观。当和他单独相处时,我会从心底里庆幸自己不能说话真是太好了。”

吊坠里的纸条会不会用完?吊坠会不会突然脱落,掉进大海里去?我担起心来。

为什么那么担心吊坠,我自己也解释不清。可能是因为还想知道关于翻译家的事情,也可能是他递字条的动作充满了魅惑。

太阳西斜,照着外甥的侧脸。他的眼睛周围有一层浅浅的阴影,不会说话的嘴唇紧紧地闭着,脖颈上冒出的汗弄湿了项链。

突然我想到,他会不会也像翻译家那样老去呢?努力想象他可能布满皱纹的皮肤、失去弹性的肌肉和逐渐稀薄的毛发,却是徒劳。无论怎么看,他的身体上都没有一处瑕疵。

我看了看表。距离公交车到站,还有不到十分钟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问道。

“明天。”

外甥递来简短的回答。

“是吗……你的姨父会觉得孤单的,肯定。”“不会的,只不过是恢复平常的生活而已。”“明年暑假还来吗?”

“估计来不了了。从今年秋天开始,我要去意大利留学了。”

确认过颜料是否干透,他就合上画本,把画笔装进盒子里,把纸杯里的水洒进大海。混浊的水滴落到我们两人的脚边,马上又被海浪卷走了。海浪声音很大,大到我以为是身边的他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