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5页)

顺着防波堤的台阶走下去,我从礁石滩后面走近,喊了声“你好”。他没怎么吃惊,只用眼神冲我打了个招呼。

“我来车站接客人,可是没人下车。”

挥动画笔的手并没有停下。他画的是大海和崖壁,还有延伸至远处的街景,F岛也没有漏掉。看起来画作已经接近尾声。

“明明说的坐三点半的车,肯定是没赶上。离下一班公交车还有五十分钟呢。”

他一直沉默不语,但我并不觉得尴尬。因为知道他只是说不了话才沉默的,而且我也早已习惯了他营造的沉默气氛。

“你姨父呢?”

“突然来了翻译的活儿,正在翻译鱼子酱的进口许可证。”

我发现一和他说话,他就没法画画了,于是决定先闭一会儿嘴。怕打扰到他,我坐在斜后方的一块平地上,垂着双腿,脚几乎就要碰到海水了。

那些死鱼消失了,大海又恢复了原状,可还是没什么人下海游泳。保健所检查了水质并且发布了安全信息,但没有任何作用。许多人还是觉得恶心,不敢靠近大海。客人也接二连三地取消了爱丽丝的住宿预订。不出大婶的预料,妈妈的心情果然又变差了。暑热虽然未改,街上却仿佛一下子入秋了。

他画里的海是淡蓝色的,泛着白色浪花。每画一笔,海水就变得清澈一分。尽管并没有细细勾勒,然而被贝壳覆盖、微微湿润的崖壁却表现得恰到好处。F岛依然是那副侧耳倾听海底声响的姿态。

他在调色板上挤出好几种颜料,把画笔伸进纸杯蘸湿,然后不断调和直到配出心仪的颜色。目光在画面、调色板以及景色上依次来回移动。偶尔也会回过头来看看,大概是怕冷落我吧。但一直没有放下画笔。凹凸不平的礁石,使得画具箱、纸杯还有我们都朝着不同方向歪斜着。

“你那里会溅上海浪的,坐这边吧。”

他把字条递给我,把自己的背包挪到脚边,空出了旁边一块地方。

“谢谢。”

我照着做了。

“你不用回旅馆吗?”

“要是不把客人带回去,妈妈该骂我了。我在这儿等客人可以吗?不会打扰你的。”

他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画本。

翻译家现在干什么呢?是不是正翻着词典,用放大镜找单词,用工整划一的文字写鱼子酱的文章呢?玛丽依的书是不是被推到了一边呢?我在心里胡思乱想着。

“死了好多鱼的那天,岛上怎么样?”

“没什么变化,只是城镇的海岸线看起来黑黢黢了。”

“是吗?”

因为风向的关系,偶尔还会飘来那股恶臭。我觉得每一粒沙子都已经浸染了那股腐臭味。

一对情侣躺在沙滩椅上晒日光浴,海里有男孩在冲浪,每次海浪退去就有小孩子去捡贝壳。海边只能看到这样一些人。卖饮料的男孩和监视塔上的工作人员都不见了。礁石群的水洼里聚集着寄居蟹、红得吓人的螃蟹以及形状怪异的虫子。在他的沉默深处,我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为什么你姨父一个人住在那么不方便的岛上呢?”

我看见他把画笔放进了纸杯里,于是问道。

“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视。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人来找他……除了你。”

“不是有你吗?”

阳光反射到白纸上,晃得字都看不清楚。

“因为没人喜欢他那样的人啊。有你就足够了。”

“你姨父告诉你了吗?他和我的关系。”

“他什么都没说,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用炭棒为崖壁的边缘涂上了阴影。颜料干了之后,大海的颜色逐渐变深。有一只螃蟹想要爬上画具箱,一个不小心就掉进了海里。

我们到底怎么交媾的,他真的知道吗?就连我自己,都经常以为翻译家施舍的那些触感和回忆是幻觉。

“他,很爱你呢。”我都为自己的直白而惶惑起来,“一看到他的样子,我就能感觉到。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你,一有机会就会触摸你的身体。”

“可能是把我当小孩子吧。”

“不是,和那种感觉不一样。更盲目,更无条件,更没有理由。在你来之前,我完全想象不到他居然会如此彻底地把自己奉献给什么人。”

他所寻求的,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但是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我是年纪轻轻就去世的大姨的替身。”

外甥宛如倾泻出一串串美丽的花纹,怎么写,怎么写都不觉得累。

“作为他深爱的大姨的替身,他对我就像宠爱小猫一样——以此来赎自己的罪。”

“什么罪?”

“其实不怪任何人,谁都没有过错,只是运气差到了极点。仅此而已。”

“怎么死的?”

“她的丝巾被火车车门夹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