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节日(第4/9页)

大象们正在缓缓起舞。一开始很慢,但随着交响曲的主题在黑暗和混沌中渐现,他们的舞步越来越快,越来越轻盈,好比森林中的盛大狂欢一般。在第一乐章如闪电般刺破长空的高潮来临之际,那种巨大灰色的平静感完全被充满秩序和章法,充斥整个时空,仿佛踏着鼓点的神圣欢乐气氛所替代了。

从未看过如此富有激情和仪式感的象群。我一时不知所措。

我突然意识到音乐正在整个象馆内回旋,发出磅礴的轰鸣声。大象们正是在随着音乐声欢快地起舞。而耳机里传来的只是大象脚掌敲击地面的咚咚声。

在乐曲高潮过后的展示部里,他们的脚步慢下来。透明的流沙感和液态感一如既往。我拼命抓住护栏,大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洪水退去般的结尾低音区结束后,大象们停止了舞蹈。

“你终于来了。”语言通过耳机的咚咚声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转化为意义。

我没说话——不知说什么好。

“谢谢你为象的节日带来的音乐。”

象的节日?

“是啊,象的节日。”大象们似乎对我心里在想什么知道得一清干楚,“要十年才有一次哦。”

“噢。”由于意义要通过咚咚声加以转化,就像风力驱动齿轮发电那样,我觉得反应有点迟钝。而且听上去好像我又在自言自语。

第二乐章是急速活泼的快板所构成的谐谑乐章,不过声音低了很多,仿佛乐队正藏在天花板里演奏。

我突然觉得很无奈。管它呢,我想。本来紧绷的肌肉也呼地一下松懈下来。

“你并非自己以为的那么无用。”领头的象用宛若宫殿支柱般粗大的脚掌温柔——对,温柔——地磨蹭着水泥地面。所谓领头的象是离我最近的那位,女性,体形适中,倒不是说有什么特殊的标记,只是她散发出某种无可抗拒的领袖气质。

我并非自己以为的那么无用?

“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总会伤害到别人,是吗?”

“那是为什么呢?”我禁不住脱口而出。

“唔……原因并不重要。原因那东西毫无意义,也于事无补。关键在于……你缺乏某种溶解性。”

在叫人想起非洲草原上野羚羊飞奔的八度音伴随之下,本来光线灰暗的象馆内不知不觉间令人费解地明亮起来。钻石般的明亮。象群静静地矗立着,仿佛从生下来开始就没移动过那样矗立着。看架势,简直就像要和他们身后的灰色水泥背景融为一体。

“也就是说,你无法融入与你不同系统的物质气流中——就像大多数人所做的那样。”她接着“说”,“不过,那也正是你的优点所在。我们也正因此而需要你。”

光线继续在不被察觉地匀速增强。图像已经恢复了硬度和固体感。可能是一切过于清晰的缘故,视线反而变得有些模糊。意识到时,泪水已经流了下来。泪水是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滴落的,似乎是作为与我毫不相干的独立物而溢出眼眶。

客观的眼泪,我在心里默念。我希望象能明白这一点。没有悲伤,没有感动,没有内涵,只是全身上下写满“客观”字样的不明液体而已。跟来自冥王星的雨水性质差不多——如果冥王星也有雨水的话。

眼泪依旧像无人理睬的自来水那样自动流淌。我拿它毫无办法。虽然对着一群象不停流泪这点叫人有说不出的尴尬。

“问题是,你把许多已经过去的不必要的东西层层叠叠地全都压在背上。依我说……”象犹豫片刻,“你应该放心大胆地把那些东西都扔了。”

“放心大胆。”我近乎梦呓般的喃喃重复道。无论如何,我对于象对眼泪的完全忽略感到十分欣慰。但问题是我无法放心大胆——我根本分不清哪些东西必要,哪些东西不必要。简直就跟搞不清楚男萤火虫和女萤火虫到底有何区别一个样。要是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儿全扔掉的话,未免又过于粗暴。

好像约好似的,流泪与欢快的第二乐章一道降下帷幕。

“这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我只知道,我们彼此需要,在终极意义上。而满足这种需要的唯一方法——或者说通道——就是今天。

“象的节日?”

“嗯,一点不错。”她显然对我的参与十分满意。而我迫于无奈,不得不借助于这种所谓的参与——其实就是自言自语——来拼命巩固岌岌可危的思维。

“是的,象的节日。”她强调道,口气里有种庄重的自豪以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的解脱感,“也就是说,事态有可能彻底改变。”

我仿佛听到思维堤坝轰然倒塌的声波从大脑深处传来。洪水冲垮堤坝,理性的良田被淹没,往事流离失所。

音乐声再度大起来。如同海水涨潮那样。如歌的柔板仿佛温暖的潮水覆盖包裹了整个广阔的空间。象馆里开始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暗橘红色——仿佛落日那样的颜色。大象们不再像先前那样矗立不动,而是以一种令人备觉温馨的步伐踱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