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击魔术师

我是在健身房遇见魔术师的。

我本来不是那种会特意跑去健身房的人。我觉得孜孜不倦地锻炼身体不仅单调乏味,而且有点傻乎乎的。再说女人去健身房,十有八九是为了减肥。而我无须减肥。我对自己的身材相当满意,甚至引以为傲。之所以去健身房,是因为一位朋友送了一张高级运动俱乐部的会员卡,加上成天无所事事,实在闲得发慌。

我一般下午去。健身房附属于一家五星级酒店,设在一楼,整面的玻璃幕墙正对着酒店的后花园,另几面墙都是镜子,环境十分幽雅。各种健身器械——从杠铃哑铃到叫不上名字的大型组合器械——一应俱全,五台跑步机沿着玻璃幕墙一字排开。器械全都是最新式的,闪闪发光,就像没人用过的崭新的展览陈列品。

事实上用的人也的确少而又少。除了偶尔来个把老外,下午这里基本上都被我一人独占。永远彬彬有礼的侍应生拿来浴巾和矿泉水后,便不知消失去了哪里。于是我一边听天花板音箱流出的古典钢琴曲,一边在跑步机上慢跑半个小时。正对着的花园看久了,仿佛一幅巨大的风景画。

这样过了一个月之后,我居然彻底迷上了跑步。不对,更准确地说,是迷上了在跑步机上跑步。一天不跑就全身上下不自在,骨头深处一阵阵发痒,就像毒瘾发作。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从小到大我一直讨厌跑步,大学读书时从不参加晨练,想起每学期体育课的八百米考试就不寒而栗。在健身房也是因为别的器械都不会用,不得已才选择了操作最简单的跑步机。

问题恐怕正出在跑步机上。在跑步机上跑步与普通的跑步有着天壤之别。而这种区别没有实际体会过的人很难发现。普通的跑步——无论是在操场上跑还是在街道上跑——总是伴有真切的移动感,因为周围的景物会随着步伐的移动而不断变换。在跑步机上跑步则是百分之百的原地踏步。原地踏步。这就是关键所在。不管你跑得多快,跑得多久,你都永远在原地不动,你面前的景象都永远一成不变。跑着跑着,大脑就渐渐变得一片空白。就像脑中所有发条零件螺丝什么的全都稀里哗啦地解体了,再从某个洞口呼呼掉出去,掉得一个不剩。

我迷上了那种感觉——那种大脑中空空如也的感觉。那是真正的空空如也。肉体和灵魂仿佛都互相摆脱了对彼此的控制,变得更加纯粹而真实。每次我都跑得筋疲力尽才肯罢休。跑完冲个酣畅淋漓的淋浴,有种近乎虚脱的快感。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去健身房成了我每日必行的仪式。10月中旬,我在那里遇见了魔术师。

他看上去大概五十多岁,或许不止,也或许还不到。正如大多数长期在外游历的人那样,年龄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实质性的痕迹。他穿一套胸口绣有小小白色钩子图案的黑色耐克运动服,体形壮实得恰到好处,丝毫没有发福。短发,长相很耐看,嘴唇薄如刀锋。从笑容和打招呼的方式判断,应该是常年生活在海外。

我原以为他跟那些老外一样,是出差住在酒店的旅客,顶多来个一两回而已。但接连一个礼拜,我们天天下午在健身房碰见。我照例跑步,他则熟练地使用各种器械,专心致志地锻炼各个部位的肌肉。健身房里就我们两个。一来二去,两人难免要聊上几句。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无论说话还是表情——跟我接触过的大部分男人不同——都没有一点强加于人的意味。跟他待在一起,感觉很自在,怎么说呢——就像坐在舒适的旧沙发上。

所以,当他约我去花园的露天咖啡座坐坐时,我欣然答应。那天天气非常宜人,既不冷也不热,好像位于秋天的正中间似的。坐在带软垫的藤椅上,微风拂来,树叶沙沙作响,简直心旷神怡。这样的好日子,一年中不会超过十天。

“我是个魔术师。”他说。

“魔术师?”我多少有点儿惊讶。

“唔。”他用小勺子轻轻搅动杯中的咖啡,“在世界各地演出。最近加入了英国皇家马戏团。正在上海巡演。”

“哦……”我点点头。在报上看到过广告。

“要待多久?”我问。

“到这个周末。”他说,“就住在这家宾馆。”

“魔术师。”我喃喃自语地重复一遍。“你知道吗,”我说,“我小时候,一直觉得魔术师就和外星人一样,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他笑了笑。笑得既坦诚又不无狡谲。

“其实只要稍加培训,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合格的魔术师。”他说,“当然,就和这世上所有职业一样,要做到出类拔萃就不太容易了。”

“需要天分。”我接口道。

“天分当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他稍作停顿,“我个人觉得,就魔术师这一行来说,最重要的是集中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