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在即将坠机的航班上睡着了(第5/7页)

不要紧吧?护士搀扶住我。

我睁开眼睛,微笑着朝她摇摇头。她也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在医生对面坐下。我的心跳得不再那么厉害了,事实上,我感觉它已经不跳了,它就像个被击毙在跑道上的短跑运动员。

他放下手里的B超片。“最近情绪怎么样?”他问。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他。

“有没有什么剧烈的情绪起伏,或者见过什么特别可怕的场面?”

我没有回答。

他又开始低头看手里的片子。“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他对着片子说,“先天的基因缺失。剧烈的情绪震荡。精神打击。都有可能。”

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看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艰难地抬起头,接住我的目光。“你没有选择。”他说,“胎儿畸形。越早处理越好。可以马上安排手术。”

我什么都没说。

“手术后好好休养,”他开始移动鼠标,在电脑上开单子,“不要太难过,你还年轻,还有机会。”打印机开始咯吱咯吱地工作。

一切都安排好之后,他问我还有没有什么要求。

“我想看看那张片子。”我说。

当然,我没有好好休养。我不想好好休养。根本没必要好好休养。不,我心里很清楚,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回到别墅,整理好东西,留了封短信,然后离开。我没有告诉男友——未婚夫——真正的原因。我只说我打掉了孩子。我能怎么说呢?说我怀了个怪胎?说那是因为我能预言灾难?我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拔掉电话插头,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起床上班——我急切地想回到天上去。

我又看了好几遍《小王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之后一天晚上我接到他的电话。他喝多了,我静静地听着

他在电话里冲我大吼。是你杀了他!他叫道,你杀了自己的孩子!你也杀了我!你谁也不爱!你不是人!你是个魔鬼!

我挂了电话。

你没有选择。他说。

我没有选择。

是的,我谁也不爱。

因为我没法爱。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

爱?

不错,我喜欢他,也喜欢飞行员,但那只是喜欢,就跟喜欢喝冰镇啤酒和喜欢吃芒果一样的喜欢。那不是爱。

爱。

到底什么是爱呢?《小王子》里的那只狐狸把那叫作“驯养”。“对我而言,你只不过是个小男孩,”狐狸对小王子说,“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只狐狸,就跟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然而,如果你驯养我,我们将会彼此需要,对我而言,你将是宇宙间唯一的,而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

彼此需要。可我不觉得自己需要谁。我什么都不想要。这不正常。这与这个时代背道而驰。但这不能怪我——我也不想这样。我没有选择。

我也感觉不到在这个世界上有谁真正需要我。谁会认为对他来说我是宇宙间唯一的呢?没有。飞行员有他的家庭。英俊的富家公子有成打的候选女朋友。爸妈有弟弟。我不怪他们偏心,换成我我也会更喜欢弟弟,他从小就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谁会喜欢一个整天板着脸戴着厚眼镜,沉默寡言只顾埋头看书的小女孩呢?)所以,即使我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他们至少还有一个各方面都比我更出色的儿子——他去年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在北京一家外资银行做投资顾问。

不,不对,我好像遗漏了什么。什么小而重要的东西。

是黑皮。

黑皮是一只小狗。我是一次半夜回家时——我刚飞完蒙特利尔的国际航班,那时我才跟男友分手不久——在小区外的路口捡到它的。它靠着路灯柱缩成一团,身体不停地颤抖,我蹲下来抚摸它的时候,它抬起头用晶亮的眼神看着我,用湿湿的舌头舔我的手指。我把它带回家。是只黑色短毛杂种狗,大概只有三四个月大,右边的后腿有点瘸,不知道是摔的还是被人打的。我给它洗澡,喂它牛奶,给它吃冰箱里剩下的面包——它一边吃一边摇尾巴。我给它起名叫黑皮,英语Happy——高兴的意思——的谐音,因为它有身黑亮的皮毛,也因为它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好像在思考什么重要的哲学难题。

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我们一起散步,做游戏,聊天——当然,主要是我在说(它偶尔会叫两声)。我对它说自己飞去的城市,说最近在看的小说,我甚至给它朗读《小王子》。我这辈子其他时候说的话加起来大概也没那几个月说得多。我们总是坐在窗下的棉布沙发上。我一边说话一边抚摸它。不管我说什么,它都会一动不动地把小脑袋搁在我的大腿上,若有所思地听着,偶尔还翻起眼睛看我一眼。我打赌它听得懂。它什么都听得懂(而且只会比人类懂得更多)。我对它说自己脑中的灾难接收器,对它说那是如何的折磨,如何的痛苦,如何的绝望。能说出来让我觉得轻松了许多(就好像胸口有个硬块在慢慢融化),更何况我知道它——只有它——完全地百分百地相信我,理解我。好几次发作时我把它紧紧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