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在即将坠机的航班上睡着了(第3/7页)

电话响了。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电话。我合上书本。也许是外星人打来的,我想,他们要求我继续留在地球,而我将坚决拒绝。当然——不是。来电显示是他——我前男友——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接。我想静静地度过最后一个夜晚。电话还在响。不屈不挠,就像某种贴着墙壁飞快生长的藤蔓植物。我眼前浮现出他那孩子气的笑容。我按下通话键。但就在我按下的同时他挂断了。我愣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样也好,我放下电话,这样更好。

我跟两个男人上过床。一个是飞行员,一个是他。飞行员是我同事,比我大十五岁,长得有点像加里·库珀,是个有妇之夫。我们的第一次——同时也是我的第一次——发生在波音747的驾驶舱里。那是冬天,停机坪的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雪在夜晚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空无一人的机舱感觉非常奇妙,让人想到整洁的废墟。我们走进驾驶舱,他打开所有的仪表灯。我们在绿色的荧光里静静地做爱。我们平均每个月见一两次。听古典音乐会,去各种风味餐厅吃饭,在高级宾馆开房间。他颇有情趣,是个美食家,喜欢玩点浪漫,而且,正如许多有经验的男人那样,他很有耐心——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我从未想过要和他结婚。那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更像某种配合默契的搭档。我们像那样交往了大概有两年。之后他被调去了另一个城市(不知为什么,对此我们俩似乎都松了口气)。最后一次见面时我们在一家有名的法国餐厅吃了饭,点了菜单上最贵的葡萄酒。

“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吃到一半时他说。他晃了晃杯中的葡萄酒,浅浅地喝了一口。

我没有回答。

他放下酒杯,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一种感觉。总觉得你不太像这个年纪的女孩。怎么说呢,你好像——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热情,对什么都无所谓。”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

是的,我的确有事瞒着你们,我在心里说。有几次我差点开口告诉他我那噩梦般的能力(如果那也算能力的话),但每次话到嘴边就消失了,就变成了嘴角的微笑,变成了无声的叹息,变成了冬天呼出的一团白气。那些话无法凝固成形。从小就这样。我有无数次想把脑子里看到的事情告诉父母,告诉同桌的小伙伴。但我始终没说。那类似于某种本能。这种事最好谁也别说,有个声音对我说。时间一长,渐渐地,别的事情我也懒得说了。我的倾诉欲望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就像退化的味蕾。无论什么感受——快乐,痛苦,紧张,向往,无论什么——我都不会表露出来,事实上,也无法表露(即使有时想表露)。

所以他会觉得我对什么都无所谓。所以大家都觉得我脾气好,温柔。所以我看上去总是那么平静,那么自足。所以甚至有人开玩笑说我像佛。

也许那只是因为我对这个世界厌倦了。是的,厌倦。我觉得很累。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对我来说,这个世界的灾难太多了。对于大多数人,那些灾难只存在于报纸和电视里。但对于我,它们却像闪电一样接连不断地打进我的身体。而且,更要命的是,我虽然知道灾难即将发生,但却完全无能为力。我什么都做不了。既不能告诉别人,也不能动手阻止——根本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灾难发生。

你无法理解那种感觉。有时候那甚至会让我有一种罪恶感,就好像那些灾难是因为我而发生的。我完全理解为什么摩根·罗伯逊要自杀。

电话铃又响了。

一。二。三。四。五。响到第六声时我拔掉插头。他——我的前男友——大概又喝多了。他一喝多就会不停给我打电话。我们是在一个同事的生日聚会上认识的。他一看就是那种营养和教养都过于良好的富家子弟,开宝马Z4,穿范思哲,娃娃脸,皮肤白皙,很喜欢笑,笑起来像孩子一样灿烂,看到他的笑你就会明白在这世界上他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烦恼。事实上也的确没有。即使有也很少很少,少到让他觉得珍贵——比如说我。我也许是他在这座星球上唯一的烦恼。他父亲是哪个大集团的总裁,家里钱多得吓人。据我所知,公司里几乎所有的单身空姐都想做他的女朋友。除了我。但他却偏偏选了我。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有次我问他。

他歪头想了半天。“镇定。”他说。

镇定?

“噢。”我摸摸他的头。镇定。

我们第四次约会时睡了觉。在我住的地方。让我吃惊的是,他居然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