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第3/3页)

“我觉得胃里有点恶心,我晕乎乎地从床上下来,在地毯上摸索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衣服和皮包。为了不吵醒她,我进卫生间开灯穿衣服。穿好衣服立刻蹲下来对着马桶大吐特吐,差点把胃都吐出来。但吐完舒服多了。这是在宾馆,一看卫生间的陈设就知道。我打开皮包找烟抽,结果发现包里带的两个避孕套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我暗暗叫苦,心想要是染上什么病就糟了。但已经这样了,后悔也没用。我决定抽根烟定定神就走。于是,我到外间床边的单人沙发坐下抽烟。女孩仍然一动不动地睡在那儿,仿佛正在等待哪个王子来解救她。

“我就那样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的广告牌发呆。我看着电子时钟的数字不停变换:15变成16,16变成17,17变成18……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我盯着在夜空中闪闪发亮的数字,有什么在脑中若隐若现。接着,我猛地意识到——今天是我生日!我的三十岁生日。我已经彻底忘了生日这回事。那一瞬间我像被电击中了似的,全身发麻,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我差点哭出来。我觉得心底一阵悲凉。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三十年了,我想。同时我又觉得一阵惶恐和慌乱。难道我要永远这样下去吗?我问自己。”

他停顿片刻。“对不起,”他说,“我点支烟再说行吗?”收音机里传出打火点烟的声音。我看着餐桌上这发出声响的小小黑色装置,等待着。

“几天前——应该是三天前——我接到一个电话。”那个声音继续说,“电话是半夜打来的——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间。是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她只说了一句话:我怀孕了。说完便挂断了。我立刻按来电显示打过去,但那是个24小时便利超市的公用电话。

“我知道那是她。那只能是她。我在这方面一向很小心。只有那天晚上我没有用避孕套。但我找不到她。我没有她的联系方法。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几天我脑中始终浮现着那样的画面:我坐在沙发上抽烟,她静静地睡在床上,窗外的夜空中闪烁着一行时间数字。而就在那一刻,在她的体内,一颗我的种子已经悄悄地萌芽。你不觉得这带有某种神迹的意味吗?神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天赐予了我一个孩子,然后让我去寻找他。你不能永远这样下去——这就是神对我的问题的回答。”

他再次停顿。接下去是插播广告。我关掉收音机。

我在灯光下摊开双手,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别人的手。我想了一会儿孩子。大学时我陪一个女孩去做过一次流产。但那似乎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仿佛根本就没发生过。不知怎么,我忽然很想给模特儿女孩打个电话,但想想还是算了。我能对她说什么呢?

我考虑接下来干什么。我发觉自己有点饿了。上一次吃饭还是中午和模特儿女孩出去吃的拉面。我站起来,走进厨房,拉开冰箱。冰箱里就跟我的生活一样凌乱不堪。硬得像化石的切片面包。过期的沙拉酱。腐烂得面目全非的水果。没有一样能吃的。我开始着手清理冰箱,把变质的东西全都扔进垃圾桶,只留下一罐虎牌啤酒和一只颜色发黑的芒果。冰箱里变得空荡荡的,恍若一座明亮的微型墓室。就在把东西扑通扑通扔进垃圾桶时,收音机里男人的那句话不时掠过我的脑海——难道我要永远这样下去吗?

我把啤酒和芒果放到餐桌上。我重新打开收音机,调到短波一个专放爵士乐的台。我边听爵士乐边喝啤酒边看芒果。芒果跟收音机摆在一道,俨然一幅神秘的静物油画。芒果已经彻底腐烂了,摸上去软乎乎的。大概是模特儿女孩什么时候忘在那儿的。她发疯似的爱吃芒果,就像我发疯似的爱看小说。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放下啤酒,起身到茶几上抽了一张旧报纸垫在餐桌上,然后我拿出瑞士军刀,开始削芒果的肉。果肉已经发黑,削起来感觉就像烂泥,散发出一股奇特的臭味。削到一半我停下来,我看到垫在下面的报纸角落里的一个小栏目。

那个栏目的名字叫“历史上的今天”,下面的标题为“十月革命”,旁边还配了一幅小图。正文是这样:1917年11月7日,是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纪念日。这一天,在列宁的领导下,俄国彼得堡工人和士兵举行起义,组成以列宁为首的第一个工农苏维埃政府。这幅图画展示的是1917年11月7日下午冬宫被包围的情形,随着“阿芙乐尔”巡洋舰的一声炮响,成千上万的革命战士开始攻打冬宫。

今天是几号呢?我想了一会儿,想不起来。于是我继续听着爵士乐削芒果,一边削一边想象俄国人攻打冬宫。削完果肉,我犹豫片刻,又用刀把芒果核沿边缘割开,我要看看核里面有什么。核里面是芒果的种子。它大概有小拇指那么长,看上去就像个小小的婴儿胚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