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她已经等了十天。这是第十一天。她照例在十二点整走进咖啡馆,照例在角落靠窗的位子坐下,照例点了卡布奇诺。等咖啡的时间里,她从挎包里拿出本厚墩墩的《战争与和平》,然后点燃一支香烟。她把烟盒跟打火机放到桌上。白色有LAWSON字样的一次性打火机。硬壳的三五香烟(它们叠放在一起,以一种微妙的角度斜躺在书的左侧)。她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她的动作显得既谨慎又漫不经心,令人想起无所事事的鹿。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看书,偶尔抬起头望一会儿窗外。窗外是一条僻静的林荫道,阳光穿过高大的法国梧桐,在柏油路面上形成一块块光斑,光斑随着阳光的变化时而变亮,时而变淡,时而消失,仿佛某种神的游戏。咖啡馆位于市中心的一条小路上,这条路上有几家画廊,几家西餐厅,一间卖尼泊尔饰品的精品屋和一家小书店。这个时候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辆汽车在落地窗外无声无息地滑过。咖啡馆里除了她,还有一个扎着马尾的外国男子,她只能看见他宽阔的后背。咖啡馆里荡漾着音量调得很低的爵士乐,低得就像有人在远方哭泣。

那会是什么呢?她想。那个老画家所说的特别礼物究竟会是什么呢?不知道。无从想象。她唯一知道的是她还要继续等下去。她答应他等一个月。一个月。四周。每周一至周五的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跟她给他做模特的时间一样)。为什么要这样?不知道。她没有问他。他只是说那是必需的——对于那个礼物来说。是的,这听起来有点荒谬。但再荒谬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显得理所当然(他似乎掌握了某种让别人无条件信任他的秘诀)。不过反正她已经习惯了午休时间出来透透气,老是闷在空气不畅的格子间里让她觉得心情和皮肤都变得粗糙不堪。这样消磨掉午间的两小时也不错:坐在明亮安静的咖啡馆,喝咖啡,抽烟,看书,同时等待。

两点差五分,她扬手叫服务生结账。两点钟她走出咖啡馆(玻璃门被推开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她在门口站住,做个深呼吸。不知为什么,没等到反倒让她松了口气。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的期待正在融化成淡淡的恐惧。一种害怕收到的礼物会让自己失望的恐惧。与其收到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她想,还不如这样等着有意思。她机械地迈开脚步。走得既不太快也不太慢。空气中散发着秋日午后所特有的旧旧的气息。咖啡馆到她上班的地方走路要二十分钟。从春天到秋天,这条路线她已经来来回回走了不下一百遍(画家的画室就在离咖啡馆不远,与这条小路垂直的一条小巷里)。小路走到尽头拐个弯,繁华的闹市区扑面而来。她瞬间就被汹涌的人潮吞没了。成千上万的脸孔像无数浮在海面上的花瓣那样起伏流动。各种噪音——车声、人声、巨大电子屏幕上的广告声——汇集成一种带有宗教意味的永恒的嗡嗡声。她随波逐流行走不止。走过高楼投下的阴影。走过钢琴琴键似的斑马线。走过万花筒似的各色店铺。她消失在一幢大厦的入口。她走进位于十七层的办公室。两点半,从天花板流泻出相当于上班铃的钢琴曲(《致爱丽丝》)。她轻轻叹口气,手指灵巧地拿发带把长发束到脑后,然后小心翼翼地——仿佛在举行一个小而神圣的仪式——用橙色炭笔在台历的11月6日上画了个叉。

她是在一次摄影展的开幕酒会上遇见那个老画家的。她有个远房表哥是搞行为艺术的,当他偶尔——极为偶尔——缺少女伴的时候,会叫上她参加一些艺术活动。那次是一位德国女摄影家的主题摄影展,名为“石头与花朵”。展览分两部分,一部分是黑白的鹅卵石照片,另一部分是彩色的花卉照片,都是以极近距离拍摄的无比清晰的大幅特写。鹅卵石也好花也好,全都无可避免地令人想到女性的身体器官(圆润的鹅卵石让人想到乳房和臀部,张开的花蕊让人想到女性生殖器)。简直不可思议,她想,完全属于大自然的东西却散发出如此强烈的富有人类感的性意味!然而,奇怪的是,这些照片却又丝毫没有色情的感觉,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她不知道男人会怎么想)。相反,当她细细地,一幅一幅地看完所有作品,她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哀伤。回过神,她发现表哥已经不见了——大概有了新的猎艳目标。于是,她在来宾中转了一圈(没有一个认识),拿了杯葡萄酒,走到无人的吧台角落,一边翻看摆在那里的摄影集一边小口啜饮葡萄酒。

他就是那时走过来跟她搭话的。他看上去很老。老得看不出具体年龄。从眼神看只有五十岁,从头发看有七十岁,从皱纹看则有一百岁。他穿着阿玛尼牛仔裤和一件显然很贵的黑衬衫,身材瘦小,仿佛一枚包装精美的果核。他跟她搭话的方式是近年来她遇到的男人中最具绅士风度的,她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像沙皇时期的贵族小姐那样伸出手好让他行吻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