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第3/5页)

她最终决定给那个老画家做模特是半个月之后的事。她本来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忘了那个老人的话。但结果正好相反,那个老人的提议像双不合脚的鞋似的让她无法安宁,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它——听起来可能有点难以置信——工作时想吃饭时想睡觉时想(虽然表面上看一切都一如平常)。一个礼拜后,她意识到为了避免患上神经衰弱,她必须再认真考虑一下。其实只要稍加考虑,她就不得不承认:她很想去。为什么不呢?就当是一次小小的、安全的冒险。那个老人不至于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她什么也不会失去。再说,她又有什么好失去的呢?也许开始会有些尴尬和不习惯,但那同时也是一种小小的刺激和挑战,不是吗?一种难得的人生体验,他说。而那正是她现在所渴求的。她渴求着去体验什么。但前提是不能受到伤害。所以她不会去吸毒、滥交或者加入什么神秘团体。她不是那种可以不顾一切的女孩——虽然有时候她很羡慕那样的女孩。另外,还有个问题她不能不考虑:如果她去做人体模特,那就意味着她的裸体会被留在画布上,会被人看到,会被人观察,并欣赏——大概。那让她感觉有点不安,但也很难说有什么不好。她上网查过,他是个久居海外风格独特的油画家,为人低调,在艺术圈享有盛名。通过艺术,她进入了永恒——至少在某种意义上——这有什么不好?

她又花了一周时间才彻底说服自己。她打算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拨通了老人留下的电话。她很怀疑他是否还记得她,但从他接电话的语调(立刻认出了她的声音),似乎他们昨天才见过。她告诉他自己愿意试试。他们约好第二天中午去他住的地方见个面。挂上电话,她发了一会儿呆。原因说不好,但她总觉得,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会去。

那个老人住在一个老式的居民小区,一栋五层红砖楼房的一楼。原先是两套的小开间公寓被打通合并成了一套,所有能拆除的隔断都被拆除了,因此整个空间显得比实际更大。房间布置得很特别:水泥墙壁,水泥地面,阿拉伯花纹的小地毯,高大的绿色植物,白色的宜家布艺沙发,原木餐桌,墙上挂着几幅大色块线条简洁的抽象派油画,画架靠墙角放着,旁边一个带滑轮的案几上堆着五彩缤纷的颜料和调色盘。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东西(书CD画册香烟奇怪的小摆设,等等)放得有点乱,但乱得让人很舒服。屋外有个小院子,对着院子的那堵墙被改成了旧厂房里那种钢结构的落地玻璃长窗,从里面望出去,院里均匀地铺着一层灰白色的碎石,角落种着两株高得像树一样的芭蕉,旁边摆着一条褪色褪得厉害的蓝色木头长椅,椅子因为风吹雨打已经变得破旧不堪,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一个朋友的房子。”老人说,“临时住住。他去墨西哥了。”

他们坐在餐桌旁一边喝新煮的咖啡一边说话。他们聊了一会儿各自的情况(他七十八岁,常住纽约,几十年没回国了,这次回来是为了看病——他没说什么病——顺便小住一阵)。他提到做模特的一些注意事项(“最重要的是放松,”他说,“——无限的放松”)。他们定下了作画的时间(周一至周五的中午十二点到两点)。他就报酬征求她的意见(高得出乎意料,她欣然接受)。

“我很高兴你能来。”告别时他说,“这对我们俩都有好处。”

对我们俩都有好处?她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她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朝他笑笑。

那是四月。接下来的几个月(夏天时他去欧洲待了两个月,他受不了上海的炎热,九月中旬他又回来了,一直住到十月下旬离开),她每个工作日的午休时间都会去那里待上两个小时。在那两个小时里,按照老画家的要求,她赤身裸体,斜靠着坐在白色宜家沙发的一角。她眼睛低垂,视线投向地面,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沙发的另一头,立着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男性人体模型,就是服装店里用来展示服装的那种,有鼻子和嘴巴,但没有眼睛,也没有下体,他的头微微侧向她这边,其视线——虽然没有眼睛,但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与她的视角形成一个交叉。她,男性人体模型,白色沙发,构成了老人所画的那幅画的全部。开始几天她多少有点不习惯,虽然空调把室温调得恰到好处,她的皮肤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很难说究竟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心跳也骤然加速。不过由于事先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加上老人作画时极为专注,没过多久——大概一个礼拜——她就几乎完全适应了。每过半小时他们会休息十分钟,她披上特意买来的浴袍,和老人一起喝咖啡,抽烟,听格伦·古尔德弹奏巴赫的戈德堡变奏曲,随意地聊天。老人作画跟休息时感觉判若两人。一旦拿起画笔,他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他、颜料、画笔和画布,其余的一切都不存在。当然,他是在看着她画,他是在画她,但给她的感觉却仿佛他在画别的什么东西——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她不过是个媒介,一个“对他来说很合适”的媒介。至于为什么合适,她也不知道。她始终想不明白他到底看中了她哪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