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宿舍(第4/14页)

这趟精打细算的购物之行令我倍感亲切,也使我们之间更加亲近了。看着购物单上的项目一件件被划去,我们两个人都沉浸在达成了共同目标的喜悦之中。而且,正因为目标微不足道,我们才感觉分外融洽。

一直像蚕一样昏昏沉沉的生活突然出现了波动。我为表弟精心制作了一日三餐,陪他去买所有的东西,还带他游览了东京的名胜。做了一半的拼布手工,被卷成一团塞在了缝纫盒里。五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到了办理入住申请的日子。我们换了三次电车,花了一个半小时,在东京郊外的一个小站下了车。

自从大学毕业离开那个宿舍后,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小站。和六年前相比,小站的整体氛围没有什么变化。出了检票口就是一个斜坡,派出所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警察,高中生骑着自行车从商店街穿过。这些也没变,总之,就是个很普通的街道。

“宿舍的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站前的嘈杂声远去了,我们走进住宅区时,表弟问道。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我实话实说。

“只知道他是宿舍的经营者。不过,‘经营’这个词,适不适合那个学生宿舍,还真不好说。宿舍绝对不赚钱的,可是它跟宗教也不挨边,又不是为了逃避税收,那么大的一块地,为什么不更加有效地加以利用呢?”

“对我这个穷学生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就理解为是一种慈善精神吧。”

“也许吧。”

一对双胞胎小学生在路边打羽毛球。他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区分不出来。两个人打得都很好,羽毛球画着弧线,来回飞舞。公寓的露台上,一个女人正在晾晒小孩的被子。工业高中的球场上传来金属球棒击球的声音。这真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春日午后。

“他多大岁数啊?”

表弟这么问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先生的年龄。无论怎么努力回忆试图想起他的相貌,也只朦胧地觉得他已经不年轻了。这也许是因为他总是孤独一人,自成体系的缘故吧。与家庭无关,与社会地位无关,与岁数无关,他和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没有关联,他不属于任何地方。

“也许已经过了人生的一半了吧。”

我只好这么回答。

“总之,我对先生还很不了解。当时虽然住在宿舍里,但也很少见到他。只有交住宿费的时候,还有去告诉他楼梯的灯泡坏了、洗衣房的下水道堵了的时候,才能见到。不过,你不用担心。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是那种让人讨厌的人。”

“知道了。”

表弟点了点头。

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之后,春天突然来临。尽管天气依旧阴沉沉的,但是微风和煦,看起来天不会再冷了。表弟把装着办入住手续用的各种材料的纸袋紧紧地夹在左胳肢窝下面。远处传来了小鸟的叫声。

“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说了。”

我终于说出那件一直想说而没敢说的事。表弟歪着脑袋,低头看我,等着我说下去。

“先生的两只手和一条腿,都没有了……”

“两只手和一条腿,都没有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表弟语气平静地问道。

“对,或许更直白一点地说,他只有右腿。”

“怎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什么事故吧。宿舍里流传着很多版本,有的说是被冲床轧掉的,也有的说是因为交通事故。但是,谁都不敢去问他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两只手和一条腿被截断,不管是什么理由,肯定都是很让人心痛的。”

“是啊。”

表弟低头看着脚下,踢了一颗小石子。

“先生什么都自己做。吃饭,换衣服,外出,就连启罐头和使用缝纫机都是靠自己。所以,你不会很快意识到他缺了两只手和一条腿。看到他动作自如的样子,你甚至会觉得没有两只手和一条腿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冷不丁见到他那个样子,我怕你会吓一大跳。”

“是啊。”

表弟又踢了一颗小石子。

我们拐了几个街角,穿过人行横道,走上了一条坡道。美容院的橱窗里摆着过时的假发,有幢房子外挂着手写的“教授小提琴”招牌,东京都都立出租蔬菜园散发着泥土的味儿,我们从它们前面走过。一切的景致都是那样熟悉。真是不可思议,我以为和表弟不可能再见,但现在我们正一起走在这熟悉的景致中。与表弟小时候在一起的记忆和在学生宿舍度过的记忆,就像水彩颜料一般融合在了一起。

“一个人生活,会是什么感觉啊?”

表弟突然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你担心吗?”

我问他,表弟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心里有点紧张。每当生活中出现什么新情况时,我总是这样。父亲死的时候是这样,喜欢的女孩转学时也是这样,还有看到可爱的小鸡被野猫吃掉时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