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宿舍(第3/14页)

我的生活也被卷进了这种季节的瘀滞之中,在同一个地方来回地打转。早晨睁开眼睛后,继续赖在床上消磨时间;好不容易起来后,简单做一点早饭吃;整个白天,我几乎都在做拼布手工,那也不过是把碎布头摆满一桌子,然后把它们一块块地缝起来而已;晚饭随便凑合一顿;晚饭后看一个晚上的电视。没有任何约会,没有限期完成什么的压力,也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日复一日,我打发着时间,犹如被水泡发了似的无聊时间。

眼下我还不必为各种生活琐事而烦恼操劳,也算是被“判了缓刑”。丈夫为铺设海底油田的输油管道去了瑞典,等到那里的生活都安排好之后,他会接我过去。在此之前,我就在日本待着。于是,我就像蚕一样将自己封闭在这突然降临的时间真空里。

瑞典是什么样的地方呢?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不安。对于瑞典的食品、瑞典的电视节目、瑞典人的长相,我都一无所知。每当想到以后必须移居到那个人生地不熟的抽象的地方时,我就在心里希望现在的缓刑期能再延长一点。

一天夜晚,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我长这么大从未听到过如此巨大的雷声,起初还以为自己在做白日梦呢。几道闪电划过群青色的夜空,随即听到类似玻璃窗柜翻倒在地的稀里哗啦的刺耳声音。从远处袭来的雷鸣在屋顶上空炸裂,不等消失,紧接着又炸开了第二个。接连不断的雷声很近,听上去似乎用手就能抓到一样。

暴风雨无止无休。我躺在床上盯着漆黑的夜空,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海底。屏住呼吸细看,才看到漆黑的夜空也在微微地颤抖。夜空中,无数黑暗的粒子胆怯地相互碰撞着。我虽是一个人在家,但一点不害怕。被暴风雨包围着,反倒感到了心情平静。那是自己将被送往远方的一种安宁。我恍惚觉得,这场暴风雨将把我带到遥远的地方,自己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抵达的遥远的地方。不过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是一个风平浪静、无比清澈的所在。我侧耳倾听着风雨声,凝视着黑暗的夜空,想看清楚那个遥远的地方。

暴风雨后的第二天,表弟来了。

“你来了,欢迎。”

我好久没和他这种年龄的年轻人说过话了,所以,寒暄之后就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给你添麻烦了。”

表弟慢慢低了下头。

他长高了很多。脖子、手臂和手指的线条很舒展,肌肉匀称,比例良好,深深地映在我的眼里。但是,令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微笑。他一边用左手食指托住银色的眼镜框,一边低头微笑,从左手的缝隙里漏出轻柔的气息。那确实是微笑,但由于他垂着眼帘,看起来又像长长的叹息。每当表弟微笑的时候,我就不由得盯着他看,不愿漏掉任何细微的表情。

我们断断续续地开始了交谈。谈到了他母亲的近况,他从四岁到十八岁期间发生的重大事件,以及我丈夫不在国内的原因。

开始的时候,每段对话间都隔着长长的沉默,令人不堪忍受,以至于我会经常毫无缘由地“嗯、嗯”点头,或者假装咳嗽两声。当话题转到在乡下老家度过的童年时光时,我的话终于也渐渐多了起来。尤其令人吃惊的是,我和表弟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他都记得格外清楚——很多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情节虽然是空白,但是一个个场景的色彩却鲜明地印刻在他的脑子里。

“记得在檐廊上跟奶奶一起择豆角时,经常有河蟹爬到院子里来。”

表弟回忆起了一个在乡下的夏日午后。

“是啊。”

他说的这件事,打开了我儿时记忆的闸门。

“一看到河蟹,我就大叫‘表姐,快抓’。”

“没错。我还说它能吃,你不相信,特别吃惊地问,它不是活的吗?那时候你以为只有死螃蟹才能吃呢!”

表弟呵呵地笑了起来。

“表姐把螃蟹放进开水锅里,它们拼命挣扎,挥动大钳子在锅里乱挥,一会儿就没有动静了。于是,河蟹从混浊的红色变成了发着亮光的纯粹的红色。我特别喜欢在昏暗的厨房里,看着从活螃蟹变成熟食物的过程。”

就这样,我们确认着彼此共有的各种回忆。有时候说着说着,他会露出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笑容,让我不由得想和他聊更多。

表弟几乎没带什么过来,所以必须去买一些住宿必备的东西。我们把需要买的东西在论文纸上列了个单子,按重要程度排了序,制订了一个在非常有限的预算内购买尽量多的东西的计划。由于预算少得可怜,所以只能牺牲许多,并想方设法用别的方案来弥补。于是,为了买到物美价廉的东西,我们搜集各种信息和线索,跑遍了东京。比如排在购物单首位的自行车,我们花了半天时间,转了五家自行车店,才买到了一辆既结实又便宜的二手车。至于书箱,我从仓库里拿出我原来的那个重新油漆了一下。而教科书和参考书,都是我送的,算是祝贺他考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