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4/5页)

“水又不脏,不是吗?”三千代将手里的玻璃杯伸到代助面前,让他隔着玻璃打量杯中。

“虽然不脏,如果那是装了两三天的水怎么办?”

“不会啦。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走到旁边闻过啦。当时,那位青年说,刚刚才把水桶里的水倒进碗里呢。不要紧的。味道很好呢。”

沉默着在椅子上坐下。他很想追问:你是为了故作诗意(4) 才喝了碗里的水?还是被生理作用逼得喝了那个水?但却没有勇气开口。因为就算答案是前者,代助却不愿相信三千代会为了附庸风雅而模仿小说里的情节。所以他只问了一句:“感觉好一点了吗?”三千代的脸颊终于恢复了红润。她从和服袖里拿出一块手帕,边擦拭嘴角边述说事情原委。

“以前我都是从传通院门前搭电车到本乡购物,后来听别人说,本乡的物价跟神乐坂比起来,要贵上一成或两成,所以最近两次购物,我都到这附近来。本来上次就该到府上拜访,但那天天色已晚,便匆匆赶回家。今天为了路过这儿,我还特地早一点出门,谁知遇上你在休息,所以我决定重新返回大路去购物,等会儿回家时再顺道经过这儿。不料我才走了一半,天气竟然变了,刚爬上藁店(5) 附近的坡道,就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我又没带伞,为了不淋湿衣服,只好鼓起劲儿拼命往前跑,才跑了两步,身体就好吃力,呼吸也很困难。

“但我现在已经适应过来了。你别担心。”三千代说着转眼望向代助,脸上露出凄凉的笑容。

“心脏病还没彻底痊愈吗?”代助非常怜悯地问道。

“彻底痊愈这种事,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三千代这话虽然听来绝望,语气却不悲观。只见她举起手,手掌向前,看了一眼套在纤纤玉指上的戒指,又把手帕揉成一团,重新塞回袖管里。代助垂下眼皮,俯视着女人额头和鬓角连接的部分。

半晌,三千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向代助道谢,感谢他上次送来那张支票。说这话时,她的颊上仿佛泛起一丝红晕。视觉极为敏锐的代助看得非常清楚。他把这种现象看成借贷关系造成的羞愧,所以立刻转移了话题。

三千代刚才拿来的百合依然放在桌上,甜蜜又强烈的香气弥漫在两人之间。代助觉得这么浓烈的刺激放在自己鼻尖简直难以忍耐,却又不忍当着三千代的面随便丢掉花儿,便随口问道:“这花儿是怎么回事?你买的?”

三千代默然地点点头。

“很香吧?”三千代说着,鼻子凑到花瓣旁,猛地吸入香气。代助忍不住撑直两腿,身体向后一仰。“不能靠得那么近闻它呀。”

“哎哟!为什么呢?”

“为什么?没有什么理由。反正就是不能这样闻花。”

代助微微皱起眉头。三千代把脸孔退回原先的位置。

“你不喜欢这花儿?”

代助依然让椅子脚向后倾斜着,身体也向后仰着,嘴里没说话,脸上却露出微笑。

“早知这样,我就不必买了。真没意思,害我绕了那么远的路。不但淋了雨,还搞得我上气不接下气。”

户外的雨势变大了。雨点不断汇集到檐下的排水管里,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代助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面前的百合,用手扭断了绑住根部的湿稻草。

“是送给我的吗?那得赶紧插在水里。”代助说着,便把花柄插进刚才那个大碗里。但是枝梗太长,根部几乎冒出水面,代助便抓起滴着水的花梗,又从书桌抽屉拿出一把剪刀,咔嗒咔嗒剪了几下,将花梗剪成原来的一半长度。这样一弄,三朵巨大的百合就全都躺在一簇簇的铃兰上面了。

“好,这下可以了。”说着,代助把剪刀放在桌上。

三千代凝视着那堆插得怪异又混乱的百合,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提出一个奇妙的疑问:“你从什么时候起不喜欢这花儿的?”

原来从前三千代的哥哥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天,代助不知为何曾经买过几枝长梗的百合到她谷中的家里拜访。当时,代助还叫三千代将一个外形怪异的花瓶弄干净,然后郑重其事地把自己买来的花儿插在瓶里,好让三千代和她哥哥抬起头来就能欣赏到放在凹间的花瓶。这件事,三千代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你那时不也把鼻子凑上去闻过吗?”三千代问。代助这才想起从前这一段,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不一会儿,雨越下越大了。远处传来雨点敲击房屋的声音。门野进来问道:“有点变冷了。要不要关上玻璃窗?”门野关窗的这段时间,代助和三千代一起把脸孔转向庭院。青翠的绿叶全被淋得湿漉漉的,一股沉静的湿气越过玻璃窗,直向代助的脑袋吹拂而来。仿佛浮游在尘世的物体全已随着雨点落向大地。代助觉得心情难得地轻松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