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6页)

“是。”代助答道。每次聆听父亲说教而不知如何回答时,他就这样随口胡乱响应。这已变成一种习惯。对代助来说,父亲对任何事情的看法都不够全面,或只是出于主观的判断,根本毫无价值可言。不仅如此,父亲的意见有时貌似出于心怀天下,但说着说着,不知何时又变成了独善其身。说了半天,就只听到一堆空泛的词句,尽管长篇大论,实际上却是毫无内容的空谈。更何况,若想从根本突破父亲的理论,是一项难度极高,甚至不可能的任务,所以代助打一开始就尽量避免与父亲正面冲突。但是老先生心里却认为,代助理所当然应该是属于自己这个太阳系的,他当然有权支配代助按照哪条轨道运行。而代助呢,也就只好让父亲以为他正乖乖地围着父亲这个老太阳运转。

“如果不喜欢办企业,也没关系。并不是只有赚钱才算对日本有贡献。就算不能赚钱也无所谓。要是整天为了钱跟你唠叨,我看你也不会过得痛快吧。至于生活所需,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补助你,反正不知道哪天,我也会上西天嘛,人死了,钱又带不走。你每个月的生活所需,我总还能负担得起。所以你该好好发愤图强,做出一番事业,尽国民的义务才好。你也快三十了吧?”

“是。”

“三十岁了还像无业游民似的到处鬼混,实在不像话。”代助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在到处鬼混。他只是把自己视为高等人种而已。像他这个阶层的人种,永远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而且他的时间是不会被职业污染的。每当父亲跟他说起这些,代助实在打从心底可怜老先生。自己的每个月、每一天都利用得极有意义,而且早已在思想情操方面开花结果,但是父亲凭他幼稚的头脑,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想到这儿,代助十分无奈,只得严肃地答道:“是。是我不好。”

老先生原本就把代助当成小孩,而代助的回答又总是带着几分稚气和不谙世故的单纯,老先生心里虽然不满意,却又觉得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简直拿他没办法。如今听到代助说话语气满不在乎,脸上表情十分冷静,既不害羞也不焦急,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老先生不免又觉得,这家伙简直无药可救了。

“你身体是很健康的,对吧?”

“最近这两三年,从来没感冒过。”

“头脑也很聪明,在校时的成绩也不错,对吧?”

“嗯,对呀。”

“凭你这样的条件,整天游手好闲真是可惜了。对了,有个叫什么来着,就是经常跑来找你聊天的那家伙,我也碰到过一两次。”

“平冈吗?”

“对,就是平冈。那家伙看起来就没什么能力,所以学校一毕业,就不知到哪儿去了,不是吗?”

“结果他到外面碰了一鼻子灰,又回来啦。”

老先生不由得露出苦笑。

“怎么回事?”他向代助问道。

“总之,是因为想要填饱肚子才去上班的吧。”代助说。老先生听不懂他说些什么。

“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吧?”父亲反问。

“可能他当时也只是想做出理所当然的反应,却没想到这个理所当然反倒招致失败的结果。”

“呵呵。”老先生的回答似乎不太赞成代助的说法,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换了另一种语气开始发表意见。

“年轻人经常遇到失败挫折,其实完全是诚意与热情不足所致。凭我做事做到现在,这么多年累积的经验看来,唯有具备上述两项要件,事业才能做成功。”

“也有人虽有诚意和热情,事业却不成功的吧?”

“不,不可能。”

父亲的头顶上方挂着一块华丽的匾额,上面写着“诚者天之道也”(4) 几个字,据说是请一位江户时代的旧藩主写的。老先生把这幅字当成宝贝,但是代助却很讨厌这块匾额。首先匾额上的第一个字就令他生厌,整句话更令他无法接受,他很想在“诚者天之道也”后面再添一句“非人之道也”。

当年那位藩主就是因为领地的财政状况越来越糟,最后陷入求救无门的困境。而当时受托负责解决问题的,就是长井。据说他请来了两三位跟藩主相熟的商贾,在大家面前解下自己的武士刀,低头赔礼,恳求大家融资相助。同时也实话实说地告诉大家,他无法保证一定能够全数归还欠款。不料那几位商贾非常欣赏长井的诚恳,当场表示愿意借钱,领地的财政问题也就因此而获得圆满解决。藩主就是因为长井立下了大功,才写了这幅字送给他。此后,长井便把字画挂在自己的起居室,每天早晚只要得空,便站在匾额下面欣赏。有关这块匾额的由来,代助早已不知听过多少回了。

大约在十五六年前,那位藩主家的每月支出又出现了赤字,从前好不容易才排除的经济困境,又重新出现了。长井则因为多年前处置有功,再度被藩主请去帮忙。这一回,长井为了调查藩主家的实际开销与账面数字之间的差距,甚至还亲手为藩主家燃柴焚薪烧热洗澡水。他每天从早到晚将全副心思投注在工作上,结果不到一个月,就想出了解决方法,之后,藩主家终于又过上了比较富裕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