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6页)

其实父亲所谓的熏陶,不过是让原本缠绕在父子间的温暖情意逐渐冷却罢了。至少代助心里是这样觉得。而老先生心里想的,却跟代助完全相反。他认为,既然代助跟自己是亲生骨肉,不论父亲采取什么方式教育子女,子女对父亲的天赋之情是绝对不会改变的。即使为了教育而对子女施加高压手段,最终也不可能影响到父子之间天生的亲情。老先生受过儒家的教诲,对这一点坚信不疑。不论父子间遇到任何不快或痛苦,就凭他生了代助这项单纯的事实,肯定就能保证他们的亲情永不改变。老先生就凭着这种信念,始终固执己见,专断独行,结果就养出一个对待自己态度冷淡的儿子。幸而从代助毕业之后的那段时间起,老先生对待儿子的态度自然也改变了不少,从某些角度看来,甚至宽容得令人惊讶,但这种改变也只是身为父亲的他,在代助出生后立刻安排的部分计划,他只是照本宣科罢了,并不是因为看透代助的心意而采取了适当处置。老先生至今都还没发现,代助身上出现的恶果,全都是自己实行的教育方式而造成的。

老先生上过战场,这件事令他深感自豪,动不动就爱讥笑周围的人说:“你们这些人,就是没打过仗,胆量不够,所以不行。”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是说,胆量乃是人类至高无上的能力。代助每次听到父亲说这种话,心底总会升起厌恶。像父亲年轻时那种你死我活的野蛮时代,胆量或许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但在文明的现代看来,那玩意儿几乎跟旧时代的弓弩或刀剑之类的道具差不多吧。不,应该说,很多人虽然没有胆量,却拥有远比胆量更珍贵的能力。有一次,父亲又在宣扬胆量的重要性时,代助却在一旁和嫂子暗中讥笑说,按照父亲的说法,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应该是地藏菩萨的石像啦。

既然代助拥有这种想法,不用说,他当然是个胆小鬼,而他也从不认为胆小有什么可耻,有时,甚至还对自己的胆小感到骄傲。小时候,父亲曾鼓噪代助出门锻炼胆量,还特地要他在午夜时分到青山墓地一趟。但那墓地的气氛实在太恐怖了,代助只待了一小时,再也熬不下去,只好铁青着脸跑回家。其实当时他也觉得没再待下去很可惜。第二天早上,当他听到父亲的讥讽时,心中不禁充满怨恨。根据父亲描述,他那个时代的少年为了锻炼胆量,通常都选在半夜整装待发,独自一个人跑到距城北约四公里的剑峰山,爬上山顶之后,在那儿的一座小庙里等待天亮,一般都等到观赏日出之后才会下山回家。据说这是属于那个时代少年的一种习俗。父亲接着还批评说:“从前那些年轻人的想法跟现代人真是太不一样了。”

说这话时,父亲露出满脸严肃的表情,好像马上又要开始发表看法了,代助不免可怜起老先生。他自己对地震向来畏惧,哪怕只是瞬间的摇晃,也会让他心跳不已。有一次,代助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啊!有地震从远处过来了!”接着,他便感到铺在屁股下面的坐垫、榻榻米,还有榻榻米下面的地板,全都跟着晃动起来。他觉得像这样才是真正的自己。而对于父亲那种人,代助只能看成感觉迟钝的野蛮人或自欺欺人的笨蛋。

眼前这一刻,代助正跟父亲相对而坐。房间很小,廊檐却很深,坐在屋里望向庭院,好像院子被廊檐隔得远远的。至少从屋里望出去,天空看起来并不宽阔。不过屋中却很宁静,人坐在这里,有一种沉稳而悠闲的感觉。

老先生抽的是旱烟,手边摆着提手很高的旱烟道具盒,不时“砰砰”地敲着烟管,把抽完的烟灰敲进烟灰缸里。敲烟管的声音在寂静的院中发出回响,听起来颇为悦耳。代助已抽完四五支金纸卷成的纸烟,烟蒂被他一个一个排列在手炉里。他不想再继续吞云吐雾了,便抱起手臂凝视着父亲。以老先生的年龄来看,他脸上的肌肉不算少,但毕竟还是老了,脸颊显得非常瘦削。一双浓眉下面的眼皮也松垮垮的,脸上的胡须与其说已经全白,倒不如说有些泛黄。老先生讲话时有个毛病,喜欢来来回回地打量对方的膝头和脸孔。而他转动眼珠的方式,则有点像在对人翻白眼,会让对方感到不太对劲。

现在,老先生正在教训代助。

“一个人不该只想着自己。我们还有社会,还有国家,不为别人做点什么,自己也会不痛快。就拿你来说吧,像你这样整天游手好闲,心情自然好不起来。当然啦,如果出生在下层社会又没受过教育,那就另当别论,但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绝没有理由喜欢整天闲着。人必须实际应用自己的所学所得,才能品尝其中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