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1页)

乔戈脚步轻缓地走着,像一个影子,从一处废墟走到另一处废墟。那个让整个村子都卷入其死亡的人是谁?那些沉默的废墟是可怕的。一只只在夜里才能听见其鸣叫的鸟儿此刻正“嗽——嗽”地叫着,乔戈想起他没有多少时间去库拉了,于是再次寻找公路。沉沉的静寂在鸟鸣之后再度来临,乔戈再次问自己那个给整个村子带来噩运的人是谁。“傲-傲!”回答他的就是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他的名字,“乔戈-乔戈。”他笑了,对自己说:“现在你听到的只不过是些单纯的声音罢了,别想太多了。”然后转身朝道路走去。

他又继续前进了一段路程,似乎是为了摆脱那座被毁的村庄给他带来的压抑感,他努力地试图回忆起法典中描述的那些最轻微的惩罚。出卖客人是最不常见的,因此烧毁房屋,甚至是毁灭整个村庄,就更稀有了。他记起来,程度不那么严重的违犯意味着把有罪之人及其所有亲属从旗里驱逐出去。

乔戈注意到,当那些惩罚一下子聚集到他的想象中时,他的步子加快了,他似乎想要逃离它们。惩罚有许多种:排斥——罪人被永远隔离(被从葬礼、婚礼中排除,甚至连借面粉的权利都没有);收回他耕种自己土地的权利,同时伴随着破坏他的果树;他的家庭被强制禁食;禁止携带武器(无论是用肩背还是别在腰带上)一到两周;被锁链锁住或是本宅软禁;如果犯事的是这所房子的主人或女主人,那么剥夺其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

给自己家庭招致惩罚的可能性折磨了他很长一段时间,那种痛苦从轮到他为他哥哥报仇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他无法忘却一月的那个冰冷的早晨,他的父亲把他叫到楼上的大房间,好跟他私下谈谈。天色特别亮,天空和刚落的雪都闪着炫目的光,整个世界像玻璃一样耀眼,如水晶般剔透,看起来好像它会随时解体,然后碎成千片万片。在这样的早晨,父亲总要提醒他他的义务。乔戈坐在窗前,听父亲跟他讲述血的故事。整个世界都沾染着血。血在雪上闪着红光;血汇聚成池然后扩散凝固……然后乔戈明白了,所有的红色都存在于自己的眼中。他听父亲说着,低着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第一次,不知为何,他在脑中不断告诉自己一个不听话的家族成员将要遭遇的所有惩罚。他不愿意承认他憎恶杀人。那个早晨,父亲试图在他心中种下对科瑞克切家族仇恨的种子,但他却更为窗外的一片耀眼所迷醉。乔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中怎么也起不了恨意,一个原因也许就是那个想点燃恨意的人——他的父亲—本身就是一个冷酷的人。看来很久以前,经过了无休止的世仇争斗后,所有的仇恨已经慢慢冷却了,又或许那些仇恨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父亲在白费日舌……乔戈害怕地、近乎恐惧地明白过来,他对那个他必须去杀的人恨不起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那些对家族叛逆者的惩罚,他开始明白,他在内心里已经准备好不要去做杀戮的事。但是与此同时,他知道让自己不着边际地去想象家里要给他的惩罚是无用的。就像他知道的其他因为违犯家族世仇的规则的人,总有其他的惩罚,那些会更严苛、更残忍。

当他们第二次谈到为死者复仇时,父亲的语气更严厉了。天色也变得非常不一样:苍白、黯淡,没有雨,甚至没有雾,更不用说闪电—它对于这惨淡的天空显得过于奢侈了。乔戈试图避开父亲的目光,但是最终还是被父亲盯得非常不自在。父亲的目光如同一个陷阱,终于让他跌了进去。

“看。”父亲说,同时朝挂在他们面前的墙壁上的衬衫点了点头。

乔戈向衬衫的方向看去。他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血管在嘎吱嘎吱响,仿佛生锈了似的。

“血的颜色正在变黄,”父亲说,“死者在呼喊着要为他报仇。”

布上的血事实上已经变黄了,或者不如说是变得如同一个长久不

用的水龙头流下的第一滴水那样,是一种生锈的颜色。

“乔戈,你在拖延时间,”父亲继续说道,“那是我们的荣耀,尤其是你的……,,

“两指宽的荣耀已经被全能的神印在了我们的额头上。”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乔戈千百次地重复父亲那天向他引用的法典中的话。“弄白或是进一步弄污你的脏脸,随你的便。由你自己来决定是否要成为一个男人。”

我是自由的吗?往楼上走的时候他问自己,他想去二楼一个人静静。父亲因为他的违逆而将要施加给他的惩罚与丢掉荣耀相比,真的微不足道。我们额头上的两指宽的荣耀。他用手碰了碰额头,似乎想找到他的荣耀在哪个部位。为什么会在那个部位呢?他想知道。那只是一句口口相传的习语,没有人真正理解它。此时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它的意义。荣耀的位置就在你额头的正中央,因为你的子弹正是要射向你敌人的那个部位。“好枪法。”当有人凛然面对其敌手,正好击中其额头的时候,老人们都会这么说。而当子弹穿过腹部或是击中四肢时,得来的评价就是“坏枪法”,更不用提射中的部位是背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