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乔戈已经在高原上行进了好几个小时了,仍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欧罗什的库拉就在附近。

在细雨中,无名的荒地,或是他不知道名字的那些高沼地,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裸露,阴郁,乏味。在它们的尽头,他只能大致辨认出被迷雾笼罩的大山的轮廓,透过雾的面纱,他想他看见的淡淡的映象——就像在海市屋楼里一样层层叠叠——应该是一座大山,而不是一条由高度不同的山峰组成的山脉。迷雾让它们显得那么虚无缥缈,但是奇怪的是,它们在雾中比在好天气里显得更压迫人,虽然在好天气里它们的岩石和峭壁会清晰可见。

乔戈听见他的鞋底与鹅卵石摩擦传来的沉闷又刺耳的声音。路边的村庄离得很远,拥有行政机构或者小客栈的地方就更稀少了。但即使有再多的这种地方,乔戈也不会为之停留的。他必须在日落时分赶到欧罗什的库拉去,最不济也得在傍晚赶到,这样他才能在第二天回到他自己的村子里。

这条路的大部分地区近乎荒芜。孤单的山民不时出现在迷雾中,向着某处行进,就像他一样。隔着一段距离看他们,如同那天在雾中看其他东西一样,觉得他们无法辨认,又虚无缥缈。

人们的定居点和道路一样静寂。偶尔零星分布着一些房屋,每座房屋的陡峭的屋顶上都飘出一道摇摇晃晃的炊烟。“一座房屋就是一座拥有一块炉石、会喷烟的石头建筑物,或棚屋,或其他任何结构。”他不知道那个关于住处的定义是怎么跑到脑中来的,那个定义在卡努法典中有,打童年起他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在院子里叫一声就进人一所房屋的。”但我不打算敲门或进人什么地方。他忧伤地自言自语道。

雨还在下。在路上他赶上了另一群山民,他们走成一列,背着一袋袋的玉米。在重负下,他们的背弯得非常厉害。他想到,湿的谷物比干的更重。他想起自己有一回冒雨从专区的仓库里运送一袋玉米回家的经历。

负重的山民落在了他身后,他又一次孤单地走在路上。路的两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一些路段,洪水和泥石流使路面变窄了。“一条路应该宽如旗杆之长。”他再一次自言自语,他意识到卡努法典关于公路的规定已经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他脑中好一会儿了。“公路是用来给人和牲畜用的,是生者也是死者的通道。”

他笑了。他所做的一切,都逃不出劫数。欺骗自己是没有用的。卡努法典比它看上去的还要强大。它的力量可以到达任何地方,涵盖了陆地和田野的边界。它直抵房屋的地基,在坟墓里,在教堂里,在公路上,在市场上,在婚礼上。它攀上群山的牧场,甚至更高,到达高高的天空,在那里它以雨的形式降落以填充河道,这就是三分之一的谋杀发生的原因。

当乔戈第一次说服自己他不得不去杀人的时候,他回想起法典中关于家族世仇的所有规则。只要我没有忘记在开枪前说出正确的话,他想。那才是关键。只要我没有忘记用正确的方式把他翻个个儿,并且把他的武器放在头边,那是另一个关键。其他的都好说,小事一桩。

然而,关于家族世仇的规则只是法典中很小的一部分,仅仅是其中的一章。时间一天天过去,乔戈渐渐明自其余的部分,那些与日常生活有关,而不是那么血淋淋的部分,是与流血的部分紧密纠结的。这些内容相互渗透得如此之普遍,以至于没有人能真正说出哪一部分在哪里结束而哪一部分又从哪里开始。整个法典在被构想的时候就被认为是互为因果的,一个导致另一个,无瑕诞生血腥,血腥诞生无瑕,周而复始,代代相传。

在远处,乔戈看见了马背上的一群人。他们走近了一些后,他看出了其中有一位是新娘,那队车马是新娘的亲戚们,他们在护送她到新郎那里去。他们被雨淋得透湿,看上去非常疲惫,只有马铃声才给这支小小的队伍带来了一点点欢乐。

乔戈走到一旁让他们过去。骑马的人和他一样,将武器的枪口冲着下面,免得它们被雨淋湿。看着那堆毫无疑问是新娘嫁妆的包裹,他想知道在哪一个角落、哪一个箱子、哪一个口袋、哪一件绣花背心里,被新娘的父母放入了“嫁妆子弹”——依据法典,新郎在新娘试图离开他的时候,有权杀死新娘。这种联想勾起了他自己的记忆,他想起了他死去的未婚妻,他没能娶她,因为她常年的疾病。每当他看见经过的婚礼队伍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但是在这一天,他的伤痛被某种安慰性的想法减轻了一些:也许她先走一步更好呢,反正他随后也会跟着去的,不然她嫁了他,不是要长期地守寡吗?至于按规定新娘父母给新郎的,在新娘要离开他时可以使用的“嫁妆子弹”,如果他有了那玩意儿,毫无疑问会把它扔到峡谷中去的。无论如何,他不喜欢杀人。或者这是因为他觉得她已经死了,而杀死某个已经不再活着的人的想法,对他来说,就更是不真实得如同和一个幽灵作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