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十二 星(第3/6页)

两人停下脚步,他朝着树下的无背长椅走去。街灯下的新绿那么娇嫩,让人不禁心碎。春风如同少女一样,轻缓温柔地为大地带来翠意,而他们自己,还有这座可恨的死城早已逝去。他低头看着她空洞的面庞,如同一个水晶球,只能反射窗户上的光。他心里想着,一切都会逝去的,永远。

他被一股冲动攫住:这么多年来,他原来一直在向死亡冲刺。他紧紧抱住她,用劫后新生的猛劲把她压在自己身上。她任由他抱着。他将面颊在柔顺的秀发上摩擦,听到自己喉咙下面发出低声哀鸣。接着,她挣脱出来,站起身,亲了他一口,再次上路。他跟在女人身后几步的位置,接着冲上来又握住了她的手,坚定而有力。两人的手温柔地扣在一起,但只有一瞬。她的手马上抽回,插进外衣兜里,大步流星地向前,烟云越过她的肩膀往后飘,为风带来了香甜的气息。

她走路时双脚是平行的,仿佛在旁边有缝的小路上行走似的。虽然足蹬高跟鞋,但她的脚踝从不曾摇摆。她穿着炮铜色的长袜,鞋扣是用刀片钢做的。

两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朝他们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在旁边倚着树的墙边前后追逐,穿行于马路两侧,因为大半夜还能出来玩而兴奋不已。一个男孩嘴里骂着脏话,推了同伴一把,后者就踉跄地朝莉莉丝跌去。她如同半空中放下的小猫一样转身让开,小孩扑到煤渣上,双手在地上攥起黑灰。就在斯坦回头看的时候,他坐了起来,突然松开拳头朝推他的人撒了出去。小孩都这么闹,不知轻重,直到有一方受伤,然后又打了起来。推两下就不玩了,过一分钟还是好朋友。老天呀,为什么要长大,长成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女人,要权力,要金钱,要爱情,走到台前,卖弄把戏,周旋于经纪人之间,还要被打——?

天色已晚,路灯渐稀,城市的躁动已经舒缓下来。春天来了,消瘦挺拔的白杨围在林间空地四周,手掌放在草丘上——我怎么能忘呢?他的眼睛模糊了,感觉嘴巴也闭紧了。等他反应过来,莉莉丝已经挎住他的手臂,带着他朝大道对面自己的公寓走去。她在那里施展属于自己的魔法,里面的锁柜里藏着无数秘密。她在那里告诉人们,如果第二天他们想要喝酒,想要砸东西,想要用安眠药自杀,想要骚扰酒吧女仆,不管想做什么,那时他们应该怎么办。他们内心充满恐惧,于是花每小时二十五美元来找她指点迷津。她会告诉你可以做,你要继续做,你可以想着做;或者告诉你怎样不去想它,去做同样好或者同样坏的其他事情,让你好受些,或者只是为了让你有些事可做。

他们在她家门前停下。她转向他,平静地笑着告诉他,他今晚不能来,她今晚不需要他,不想要他,不想要他亲吻她,不想要他跪在她身旁亲吻她,不想要他的任何一切;只想知道当他今晚想要他,想要他亲吻她,想要他跪在她身旁亲吻她的时候,他就一定会对她做这些事情,按照她的要求,按照她要求的时间,按照她要求的方式。因为她可以要任何人来做,让他来只是因为她想要,不是因为她能做得比其他任何人更好。虽然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任何人,他不想知道,也没什么关系,她想要的任何时候都能占有他。因为这就是她,她要在一切事情上被服从。因为她手中牵着赋予他生命电流的金线,她眼睛后面是固定着电流大小的可变电阻器,她可以让他饿死干死冻死,只要她想,这就是他陷入的境地。这没什么关系,因为只要金线的一端还嵌在他的大脑中,他就能够呼吸生存行动,变得像她希望得那样好。因为她将电流顺着导线传给了他,让他好,让他活,甚至让他与莫莉做爱。当他再也不想要她的时候,当她哀求自己告诉他的时候,趁她还没有年老色衰,连孩子都生不出来了,赶紧找个新男人。

这些都是他在饱满的下唇、尖锐突出的颧骨和下巴、在昏暗的前厅里黑如墨色的灰色大眼睛里看出来的。他还有别的东西想要,于是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捕捉到了他的想法,点点头。他站在那里,在她脚下三步远的地方,满脸渴求。接着,她给了他想要的东西:饱满、温暖、柔软、香甜的瞬间,小巧的舌头与他的缠绕在一起,就像在说一句“晚安”,只不过是由温润的湿气形成的。她走了,而他还在,时间仿佛过去了一天、一周、一个月,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不切断那根金线。现在,他得到了恩准。她轻轻一拉,他便匆忙扑了上去,趁她还没有改变心意,趁她还没有顺着嵌在他大脑中那根看不见的线,送出冰冷的逐客令,让他的手停在他的双唇六英尺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