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13页)

第二天,詹姆斯又看见了她,看到了她脸上留下的阴影和光洁的一面。他走向栅栏,倚在上面。脸也紧紧地贴在上面。有时她的脸似乎消失了,然后那具“棺材”又像是一个立在转轮上的空钟壳,而转轮则置于狭长亮光和黑影交织的走廊上。光线从病房打开的窗户射了进来。他从风声中听到了外面世界的声音,却没有传来微弱的音乐声。只听到莫菲尔兹牛的哞哞叫声、马车发出的嘎吱声、伦敦城墙小贩吆喝的声音。

她不是眨眼就是转头,让他再次感受到她的存在。詹姆斯没有跟她说话。他好奇她有没有在看他,还是在饱受折磨时只会关注自己,无暇顾及他人。他小声打着招呼,等待着,然后拖曳着脚步回到自己的病房。

第二天,她没在那里,第三天,她仍旧不在。詹姆斯一个礼拜没有见到她。等他再次见到她时,她并不在“棺材”里,詹姆斯通过她凝视的目光认出了她。她站在一群疯女人和看护中。古铜色的头发被剪得紧贴头骨,一只眼睛是青肿的,下嘴唇上长了唇疱疹。他走到栅栏边上,对着一位病友耳语。所有人转过身来,大笑不已,多特·弗莱尔笑得最大声。詹姆斯觉得十分羞愧,因为他穿得破破烂烂的,面容如老人一样,他的行为举止不仅粗鲁,还有点畏畏缩缩。他竟然希望她喜欢自己,这让他觉得羞愧难当。

看到他那样局促不安,那些女人笑得更大声了。其中一个转过身,掀起裙子,露出一个又大又皱的屁股。多特·弗莱尔这下没笑了,她只是看着詹姆斯,她的表情有点像玛丽,非常直接,很具穿透力。接下来,像是她终于看到她想寻找的对象确实在那儿,或是根本不在现场,她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进入了女病人的侧楼,而她的那班随从也跟在她后面,那群人的精力是那样充沛,却又是那样可悲,这是一群被诅咒的女人。

午夜,在夜晚最黑暗、最不安分的时刻,他想弄清楚自己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什么人?疯人院中的一个疯子罢了。他对自己都感到陌生。夜晚,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有时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蜷曲的灰色胡子乱蓬蓬的,手抖动着,像是患了痉挛。有时,早上醒来,他的脚痛得厉害,如果手里有武器,他想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生活在恐惧中,害怕医生、害怕瓦格纳、害怕奥康纳、害怕所有的看护,甚至害怕那些对他好的人,因为最让他不安的莫过于仁慈。他的心是那样稚嫩,而这个女人,这个父亲溺亡的女人,打动了他。她的名字像水渗入地窖一样渗入了他的睡眠中。他时常想起她,却只能避而远之。他们将他脱光了衣服逼到一个角落、用冰冷的水泼向他时,他会念叨她的名字;他们将他烧出水泡时,他会念叨她的名字;他们给他拔火罐时,他会念叨她的名字;他们给他吃药、让他跪下来时,他会念叨她的名字;呕吐物的味道呛得他透不过气来、让他害怕会把胃吐出来时,他也会一遍遍念叨她的名字。多特、多特、多特,多美的名字啊!

令他惊讶的是,他生出了一种近乎绝望的虚荣心,哀求理发师把他的胡子刮得干净些,虽然剃刀将他的脸戳得生疼,令他的皮肤滚烫,汗水像洋葱汁一样。他煞费苦心地用麦秆绑着头发,剔出指甲下的污物。

一天早上,倒便桶的铃声响起,他看着尿液中自己的倒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既不是原来的他,也不是现在的他,而是一个可能存在的幻影,一个尚未诞生、可能永远也不会诞生的幻影。一个男人泰然自若地站在一间灯火通明、拥挤不堪的房间的边缘。他面带微笑,那双眼睛虽然焦虑不安,却是那般平静。这段幻影的记忆在数周时间里都挥之不去。要想变成那样的人,他不管怎么努力可能都不行吧。他必须丢掉疯狂的外衣,像平常人一样拿出平常的勇气,可是他并没有做好准备,并没有。他喃喃地祈祷,不管看护精神病院的神灵是谁,他都迫切地希望神灵不要让恩典太快降临,希望救赎能够拖延得久一些。

“罗斯先生,”医生说,“这个人是从俄国带来的。这正是我在《论疯狂》那篇文章里详细描述的病例,他失去了判断力。你应该看过吧?”

罗斯说:“我听别人说起过。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并不是很离谱,我想我应该能慢慢治愈他。你要摸摸他的头盖骨吗,先生?”

“谢谢,不用了。他生病的原因是什么?”

“尚未确定。导致疯狂的原因有很多。遗传、发烧、头部受创,都有可能。有的人会因为恋爱或者过度悲伤发疯。有的人会因为中暑、阅读过量。吃了被感染的肉会发疯,被狗咬了也会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