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13页)

詹姆斯将头贴在死者的胸口,蜷缩在那具冰冷的尸体上,将他抱在怀里。号啕大哭。

冰如同镜子一样映出了他容颜的变化,他看到一个模糊的男人,邋遢的胡子和口水粘在了一起,黑色的眼圈犹如一块蒙眼布。她不时让他从角状物的容器里喝水,里面的液体有股未发酵的葡萄酒、泥土和酒窖的味道。然后他变成了一个鬼魂,瞧见了阴森恐怖的一幕,在跟人交谈,或是在跟阴魂不散的灵魂交谈。夜晚,他有时会听见魔鬼的声音,他们像在一间巨大房间的尽头窃窃私语。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形容燃烧的字眼。那个字像是说话一样从他唇间蹦了出来,又像是一粒种子从双唇间吐了出来:痛。它生出了风,让蜡烛的火焰摇曳,但又不会将它吹灭,至少一开始没有。除非火焰十分微弱,蜡烛几乎燃尽。

他的肉体先有了记忆,每一次撕裂、每一次击打、每一次针刺、每一次被蜡烛的火焰灼烧。他在疼痛中发现了自己的过往,空气因充满声音而变得刻薄。夜不够长,无法回应这么多的控诉,无法落下累积经年的泪水。如今,他知道时间如杀手一般对他穷追不舍,是那样周密,不带一丝偏见,在收集岁月的痕迹。没有失去一样东西。唯有傲慢和无知;没有失去一样东西,寂静不是寂静,只是他自己耳聋罢了。

“你是谁?”

“回答!”

“他为什么不回答?”

“他从没和我们说过话,先生。”

“他是哪儿来的?有什么文件吗?”

“卡洛先生看过文件,先生。他叫戴尔,一个在俄国疯疯癫癫的英国医生。”

“为什么发疯?”

“原因不明。只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从俄国来的。”

“我想他们不能将他留在这里。谁送他来的?”

“大使斯沃洛先生。”

“有钱做他的生活费吗?”

“有的。卡洛先生那里有。”

“告诉卡洛,叫他一个礼拜付七先令。我认识一个叫戴尔的。戴尔!”

“回答!”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先生?这是莫菲尔兹的皇家伯利恒精神病医院。我们会把你治好的,先生,否则不是你小命不保,就是我们小命不保。他为何穿着一件束衣?”

“先生,一名看护帮他脱衣服的时候,被他踢了一脚。”

“哪位看护?”

“奥康纳先生。”

“奥康纳先生惹他了吗?”

“没有,先生。”

“很好。我们明天开始治疗。戴尔,我们先让你开口说话。你可真顽皮,而且还这么固执。谁在尖叫?”

“我想是斯玛特,先生。”

“他为何要叫?”

“我不知道。”

“呃,那我们去看看他。”

“可是这位呢,先生,要给他戴上镣铐吗?”

“戴上脚镣就好了。等我们进一步了解他,到时候再理会。”

“戴尔!”

“回答!”

“不,不要踢他。他还是个基督徒呢。你喜欢你的新家吗,小子?你会说话了吗?”

“会说一点儿,先生。”

“意味着什么?”

“先生?”

“他都说了些什么?”

“尽是些疯言疯语,先生。”

“你要是听到他说话,就拿笔记下来,要是没有用笔记下来,那就记在脑海里。”

“好的。”

“他喜欢脚镣吗?”

“倒也没抱怨。”

“他今天要下水。”

“是的,先生。”

“他会吐的。”

“是的,先生,我们要给他放血吗?”

“看护!”

“先生?”

“让他坐在床上。他吃东西了吗?”

“我们把食物放进他的嘴里,先生。可他总是不吞下去。”

“戴尔,如果你不好好对待你的食物,我会让瓦格纳用一个树枝将食物捅进你的食道。哼,到时就像喂法国的鹅一样。他喜欢水吗?”

“他尖叫了。”

“因为怕冷吗?”

“是的,先生。”

“只是尖叫吗?说话了吗?”

“说了一个名字,先生。”

“什么名字?”

“我想应该是玛丽亚,要不就是玛丽。”

“很好。告诉我们,戴尔。谁是玛丽亚?是你妻子,还是妹妹?要不是妓女?”

“说不定他是个天主教徒。先生,如果你愿意,我或许可以让他说话。”

“不,瓦格纳先生。不是这样的,现在是文明时代。自然和哲学是我们的导师。”

“呜——嗷——呜——嗷——呜——”

“塞住他的嘴。”

“我叫亚当,给你带来了一些饮料。别洒出来了。是牛奶来的,新鲜的牛奶。你要是有钱,在这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要是乖乖的,我就把你的脚镣解开,你还可以去走廊外面。我在这里待了三百二十天,三百一十九个晚上了。只有这个世界变得理智了,我才会自由。朋友,他们比我们更加疯癫,不过你千万别跟他们说,他们想听什么就说什么。那些人很脆弱。喝吧,身体强壮了才有资格当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