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2页)

我还没有走出二十步,发觉围巾披在肩上不堪重负;我全身出汗,看到第一只凳子就坐了下来。我希望有个孩子突然过来帮我卸下这副重担。立即出现的是个十四岁的大孩子,黑得像个苏丹人,一点不胆怯,自告奋勇。他叫阿苏尔。他要不是独眼,我就会觉得他是个美少年。他喜欢闲聊,告诉我这条河是从哪儿流过来的,流到公园以后就钻入了绿洲,横贯而过。我听着他说,忘了疲劳。尽管我觉得巴希尔也很有趣,现在对他太熟悉了,很高兴换个人聊聊。我甚至暗忖哪一天单独到公园里来,坐在一条凳子上等待巧遇的机缘……

又停留了好一会儿后,我带着阿苏尔到了自家门口。我想请他上楼,但是不敢,不知道玛塞琳怎么想。

我见到她在餐厅,正在一个幼孩身边忙着,他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样子,首先引起我厌恶多于怜悯。玛塞琳怯生生地对我说:

“可怜的孩子病了。”

“不会是传染病吧?他怎么啦?”

“我还没有弄清楚。他全身都不舒服。他法语说得很差;明天巴希尔来,给他当翻译……我给他喝点茶……”

然后因为我站在那里一声不出,她像赔不是似的加了一句:

“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还一直不敢叫他来;我怕累着你,或者可能惹得你不高兴。”

“为什么?”我喊,“你要是高兴,把你认识的孩子都带到这里来吧!”我想到我完全可以叫阿苏尔上屋里来的,没有这样做有点气恼。

我这时瞧着妻子,她充满母爱和温情。她亲切的态度令人感动,那个小孩子不久心里暖洋洋地走了。我谈到自己的散步,婉转地要玛塞琳明白我为什么宁愿一个人出去。

平时半夜里,我还是会惊醒的,不是全身冰冷就是遍体湿透了汗。那一夜过得很好,几乎没有醒过。第二天早晨一过九点钟我就准备出门。天气晴朗;我觉得精神十足,一点不虚弱,开心,或者说兴致很高。空气宁静温和,我还是带了围巾,作为过会儿跟拿着的人闲谈的借口。我说过公园跟我们的平台是挨着的,所以一下子就走到了。我挺高兴走进树荫里。空气明净。黑茶藨子树先开花后长叶子,现已散发香味——此外从四面八方袭来不知什么淡淡的气息,仿佛通过感官渗入内心,叫我兴奋不已。呼吸更顺畅了,步履更轻盈了,但遇上第一条凳子还是坐了下来,乐陶陶,昏昏然的感觉更多于疲劳。我瞧。影子在移动,很轻;它不落在地面上,好像仅仅沾着一点儿。啊,阳光!我听。我听到什么?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都听到;每个声音都有趣。我记得有一棵小树,从远处看来树皮质地很怪,我就站起身过去拍一拍。我触摸它就像人家在爱抚,我感到一阵欣喜。我记得……总之这天早晨我要重生了吗?

我已经忘了我是孤独一人,什么也不等待,忘记了时间。直到那天以前,我觉得由于思考太多而很少感受,以致最后认识到这点很惊奇:我的感觉变得跟一种思想一样强。

我说:我感觉到了——因为从幼年往事的深处亮起了千百团火光,这是千百个迷失的感觉。我重新意识到感官的存在,又让我产生一种不安的再认识。是的,我的感官从此苏醒了,又找回了整个一段历史,又组成了一个过去。它们活着!它们活着!从来没有停止过活着,贯穿我的学习岁月,保持着一种潜伏迂回的生命力。

那天我没有遇见谁,很自在;我从口袋里掏出一部袖珍本荷马诗集,离开马赛以后还没有翻过;我读了《奥德赛》的三行诗,记熟,然后对音律有了足够的了解,悠然自得,合上书,身子一直颤抖,没想到人会那么有活力,精神上充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