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第2/3页)

女邻居显得很殷勤,帮助我把她细心捂紧,因为夜色异常清幽,但很有凉意。我点燃马车上的灯笼又上路了,身边蹲着这个没有灵魂的躯体,只是通过黑暗中的体温传递,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生命。我一路上在寻思,她睡了吗?多么昏暗的睡眠……醒与睡对她有什么不同?包容在这个麻木身躯里的一颗灵魂,如禁锢在大墙内,无疑在等待着——主啊!——您的圣宠之光去照亮!您允许我用爱德为她驱散沉沉黑夜吗?

我这人注重说真话,回家后遇到尴尬场面时也就不会不说。说到美德,我的妻子可说是无一不备;即使我们有时必须经历困难的时刻,我一刻也不会怀疑她的好心;她天性善良,但是不喜欢事前不打招呼。她是个拘泥于秩序的人,凡有什么义务,她不会做得过分,也不会做得不够。她做好事也讲究节制,仿佛爱是一种会枯竭的财富。这是我们唯一的争执……

当她看到我那天晚上带了一个少女回来,她这一声叫泄露了她的最初想法:

“你又揽上个什么事来干啦?”

如同每次我们之间要进行一番解释时,我首先让那些孩子出去,他们在旁边目瞪口呆,又是疑惑又是惊异。啊!他们这次对我的态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只有亲爱的小夏洛特,当她知道有一件新的东西,一件活的东西,要从车子里出来,开始又是跳舞又是鼓掌。但是其他人常受母亲的管教,马上给她浇冷水,叫她规规矩矩。

有一刻大家都莫名其妙。因为妻子与孩子都还不知道他们接待的是一个盲女,他们无法解释我扶着她时为什么那么细致周到。就是我自己也被弄得手足无措,我一路上携着她的手,一放手这个可怜的残疾人就发出奇怪的呻吟。绝对不是人的叫声,倒像是小狗的狺狺哀叫。平生第一遭被人强迫走出她习惯的感觉天地,她的膝盖弯曲发软;但是当我给她推过去一把椅子,她的身子却滚倒在地上,好像不知道如何坐下;我于是领她走到炉子旁边。当她回到我最初看见她靠着蹲在老妇人的炉子边的姿态,才恢复了一点镇静。在马车里她就是滑倒在座位下,整个旅程蜷缩在我脚旁。妻子还是帮了我做,她不假思索的举动总是最善良的;但是她的理智不断反抗,经常要压倒她的感情。

“你打算拿这东西怎么办?”少女安顿后她又问了。

我听到这个称呼心头一个寒战,努力控制住怒火。我没有发作,还沉浸在长时间平静的沉思中,他们又重新围成了一圈,我转身向他们,一只手放在盲女的额头上。

“我领回了这头迷途羔羊。”我尽量说得郑重其事。

但是阿梅莉不承认在《福音书》的教诲中,会有什么非理性或超理性的事。我看到她要争论,这时我给雅克和萨拉做个信号,他们对我们夫妻间的争执司空见惯,对争执的性质也缺少好奇心(以我看来有时甚至太不关心),妻子看到那个不速之客在场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就在她面前说吧,”我加了一句,“这个可怜的孩子听不懂的。”

这时阿梅莉开始抗议说,她还能有什么可以跟我说的呢——这往往是长时间争辩的习惯性开场白——我可以编些最不切合实际、最违情悖理的理由,而她只有俯首帖耳服从的分,永远这样。我已经说过,这孩子打算怎么处置我自己还没有一点定见。我还没有想到,或者只是很模糊地想到,把她留在家里的可能性;我还可以说倒是阿梅莉首先提醒我这个想法,当时她问我是不是认为“家里人丁还不够兴旺”。然后她宣称我一意孤行,从不理会周围人的反对意见,就她来说有五个孩子已经够多的了;自从克洛德(恰在这个时候,他像是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在摇篮里大叫大嚷)出生以后,她的家务“到顶”了,她感到筋疲力尽了。

听到她冲口而出的头几句话,我立刻想到基督的教训,准备说出来,但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我觉得把圣书权威性作为本人行为的挡箭牌,总不大得体。但是当她以疲劳作为论点,我就无话可说了,因为我承认不止一次由于我一时冲动,热情过分,把担子都压在了妻子的身上。可是她的责备倒是在教育我要尽自己的义务。我非常温柔地恳求阿梅莉注意,她若处在我的位子会不会这样做,她怎么可能听任一个显然无依无靠的人处于危难中而不顾。我还说,照顾这个残废的客人必然会给家庭增添不少麻烦,这些新的辛劳我不会心中无数的,我的遗憾是经常没法帮她分担。终于在我竭力规劝下她平静了下来,我还求她不要把怨恨发泄在无辜者身上,她是无论如何不应该受到责怪的。然后我又要她看到萨拉长大了可以多帮助,雅克也可以不用她操心了。总之,上帝让我说出该说的话,帮助她接受这项任务,我肯定要是这件事容许她有时间考虑,我又不是突如其来地支配她的意志,她会自愿担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