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鱼眼驾车急驶,飞快地冲下土路,驶入沙地,车速极高,却又不慌不忙,毫无逃跑的架势。谭波儿坐在他的身边。她的帽子扣在后脑勺上,压扁的帽檐下露出一绺绺缠结的头发。她身子随着汽车的颠簸而软绵绵地摇晃着,脸部表情像是在梦游。她身子一歪,倒在金鱼眼身上,软绵绵地抬了一下手,作为本能反应。他并不把手松开方向盘,只用胳膊肘把她顶了回去。“振作起来,”他说,“来呀,打起精神来。”

汽车还没开到那棵大树,先从那女人身边驶过。她抱着孩子站在路边,衣裙的下摆翻上来遮住了孩子的脸。她从褪色的太阳帽帽檐下静静地凝视着他们,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手势,只是嗖地一下进入谭波儿的视线又飞快消失。

等他们快到大树跟前,金鱼眼使劲把汽车拐下大路,哗啦啦地撞进林下灌木丛,碾过横在地上的树梢,在芦苇折断时发出的一连串仿佛沿着战壕响起的步枪声中丝毫未减速地冲回到路面上。大树边侧卧着高温的汽车。谭波儿怔怔地漠然望着那汽车也飞快地在身后消失。

金鱼眼又飞速拐入沙地的车辙中。然而他的动作中毫无逃跑的样子:他只是带着某种恶狠狠的任性心情干着这一切,仅此而已。这是辆马力很大的汽车,即使在沙地里仍保持每小时四十英里的车速。汽车顺着狭窄的沟壑上了公路,然后向北行驶。谭波儿坐在他身边,绷紧着身子对付车子的颠簸,虽然汽车已经驶上了车轮的嘶嘶声越来越响的砂砾路面,变得平稳了,她呆呆地望着前方,这时,她昨天经过的道路在车轮下飞速后退,仿佛绕到某个线轴上去,使她感到腹内的鲜血在慢慢地渗漏。她没精打采地坐在座椅角落里,望着大地飞速平稳地向后掠去——开阔的视野中可见夹杂着开始凋谢的狗木花的松林;莎草;新种上棉花的绿色田野,静悄悄的十分安详,仿佛星期天有一种光和影组成的氛围——她并拢着双腿坐在座椅上,倾听血液炽热缓慢地渗漏,呆呆地自言自语,我还在流血。我还在流血啊。

这是个明亮温和的日子,一个变幻无常的早晨,充满了5月里那种难以置信的柔和的阳光,眼看中午即将来临,变得很热,高空中,大朵大朵的云彩像一团团掼奶油轻缓地飘动着,犹如明镜中的映象,它们的投影安详却飞速地掠过路面。这是个淡雅怡人的春天。果树在开出白花时已经长出了小叶子;它们始终未能达到前一年春天那种灿烂的白色景象,狗木树也是在长出叶子以后盛开,没等变得万紫千红就回复成为一片绿色。然而丁香、紫藤和紫荆,甚至那不起眼的天堂树,却是少有的茂盛灿烂,浓郁的花香顺着4月和5月的游移不定的和风飘出一百码。阳台边的九重葛的花丛该有篮球那么大了,该像气球似的轻飘飘地悬垂着,谭波儿茫然而怔怔地望着飞逝而过的路边景色,开始尖叫起来。

尖叫声初起时不过是一声呜咽,然后声音越来越响,被金鱼眼突然伸手止住了。她两手放在腿上,身子坐得笔直,放声尖叫,这时汽车猛地向外侧一滑,发出吱吱的声响,她尝到了他粗糙手指上的砂砾般的辛辣味,感到腹内鲜血在悄悄地渗漏。然后他一把抓紧她的脖颈,她便一动不动地坐着,嘴巴张得滚圆,犹如一个小空洞。他摇晃她的脑袋。

“住嘴,”他说,“不许出声。”他紧紧地抓住她直到她安静下来。“瞧瞧你自己吧。来照照镜子。”他用另一只手把挡风玻璃前的小镜子转过来,她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望着后翘的帽子、纠结的头发和圆嘴巴。她开始边照镜子边在外衣口袋里摸索。他松开手,她掏出粉盒,打开粉盒照镜子,又抽泣了几声。她往脸上扑了点粉,抹了口红,把帽子戴好,对着放在腿上的粉盒的小镜子呜咽抽泣,金鱼眼观望着。他点上一支香烟。“难道你不害臊?”他说。

“我还在流血,”她抽抽搭搭地说,“我感觉得到。”她一手举着口红,望着他,又张开嘴来。他一把抓住她的脖颈。

“哼,闭嘴。你还哭不哭?”

“不哭了。”她带着哭音说。

“那就闭嘴不哭。好了。快快打扮好。”

她收起粉盒。他重新发动汽车。

路上星期天出游寻欢作乐的汽车多起来了——粘结着泥浆的小型福特牌或雪佛兰牌轿车;偶尔会有辆大一点的汽车飞速驶过,里面坐着衣着整齐的女人,放着沾满尘土的食品篮;还有坐满了乡下人的卡车,他们脸部表情很木然,衣服仿佛是用彩色木头仔细雕刻出来的;隔一阵子还会有一辆大篷马车或四轮单马的轻便马车。小山上一座久经风吹雨打的木结构教堂前的小树林里到处是拴着的骡马大车、车身撞坏的小汽车和卡车。树林渐渐让位给田野;房子越来越多了。地平线、一些房屋和一两座尖塔上低压着一片烟雾。砂砾地变成了沥青路,他们开进邓姆弗莱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