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治安官把戈德温带进城来的那一天,监狱里关着一个杀死自己妻子的黑人杀人犯;他用把剃刀割断了她的脖子,因此从颈腔里汩汩地涌出的鲜血把她的整个脑袋冲得越来越拧向后方,但她还是从木屋的门口奔出去,在宁静的月光下的小巷里跑了六七步。这杀人犯总在黄昏时分靠着窗户唱歌。晚饭后,总有几个黑人聚集在窗户下的栅栏前——整洁的劣质毛料西装和汗迹斑斑的工装裤肩并肩地挤在一起——跟他一起合唱黑人灵歌,白人们则在临近夏天时才有的树叶阴影里放慢脚步或站定下来,倾听那些注定即将死亡的人和那个已经死去的黑人歌唱天国、诉说疲惫;有时候,也许在一支歌已唱罢、另一支尚未开始之际,从高高的黑暗深处,从笼罩着街角路灯的天堂树[24]参差不齐的阴影里会响起一个浑厚的无根无源的嗓音,它烦躁而哀悼地说:“还有四天啦!他们就要把密西西比州北部最出色的男高音歌手毁灭掉啦!”

有时候,在大白天,他会靠着窗户独自吟唱,但过不了多久,总会有一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和无论是拿着还是没拿着送货篮子的黑人在栅栏前停下脚步,而街对面的加油站里,那些仰着身子坐在斜靠在油迹斑斑的墙上的椅子里的白人也会在滔滔不绝的闲侃胡聊中倾听他的歌声。“只有一天啦!这可怜的狗杂种就要完蛋啦。唉,天堂里没有你的席位!唉,地狱里没有你容身之地!唉,监狱里也没有你容身之地!”

“这家伙真该下地狱,”戈德温说,突然扬起他那黑色的脑袋,那瘦削的、棕色的、略显烦躁的面孔。“我处在这样的地位,实在不配指望别人有这样的运气,不过我绝不……”他不肯讲出真相。“我没干那件事。你知道的,你自己明白。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干的。我不想谈我的看法。我没干那件事。他们先得把那事儿安在我身上。让他们那么做吧。我不会有问题的。可要是我开口的话,要是我说出了我的想法或者我相信什么,那我就会有问题了。”他正坐在牢房的帆布床上。他抬头望着窗户:那是比马刀捅出的口子大不了多少的两个洞。

“他枪法真那么准吗?”班鲍问,“能穿过这样小的窗户打中人?”

戈德温看着他。“谁啊?”

“金鱼眼。”班鲍说。

“是金鱼眼干的吗?”戈德温说。

“难道他没有吗?”班鲍说。

“我把我要讲的话都讲了。我不必洗刷自己;该由他们来把这件事硬安在我身上。”

“那你干吗还要找律师?”班鲍说,“你要找我干什么?”

戈德温不再望着他。“只要你答应我等孩子长大到会数钱找零钱的时候,给他找个好一点的卖报望风的活儿[25],”他说,“鲁碧会有办法的。对吗,老大姐?”他把手放在女人的头上,用手揉揉她的头发。她坐在行军床上,坐在他身边,孩子放在她腿上。孩子仿佛服过药似的纹丝不动地躺着,跟巴黎街头的乞丐所抱的孩子一个模样,消瘦的小脸上由于微微出汗而显得油光光的,瘦削的青筋毕露的头颅上,湿漉漉的头发像一圈阴影,铅灰色的眼皮下露出窄窄的月牙形的一点眼白。

女人穿着一条灰色的绉布衫裙,刷得干干净净,用手工很灵巧地将裙子补得整整齐齐。跟每条线缝平行的是一道别的女人在一百码外都能一眼看出的又淡又窄的发亮的面料[26]。一边肩膀上别着一件可以在一角商店或通过邮购方式买到的紫色装饰品;床上她身边放着一顶带面纱的灰色帽,面纱缝补得很整齐;班鲍望着帽子,想不起来以前什么时候曾见过带面纱的帽子,也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人们不再戴面纱了。

他把女人带到他的家宅。他们走着去,她抱着孩子,班鲍拿着一瓶牛奶和一些食品,装在马口铁罐头里的食品。孩子还是熟睡着。“也许你抱得太多了,”他说,“我们给他找个保姆好吗?”

他让她待在屋子里,自己返身回城,找到一架电话机,给妹妹家打了电话,问她要汽车。汽车来接他了。他坐在晚饭的饭桌边,把案情告诉他妹妹和珍妮小姐。

“你无非是在瞎管闲事!”他妹妹说,面容安详,嗓音气呼呼的,“你当初从另外一个男人手里抢走他的妻子和孩子的时候,我就认为真够可怕的,不过我想,至少他没脸再回这儿来了。你像黑鬼那样干脆走出家门离开她的时候,我认为这也够可怕的,但我就是不愿相信你打算就此永远离开她。可你接下来又毫无理由地坚持要离开这儿,打开家宅,让全镇的人都看见你亲自动手擦地板,像个流浪汉似的住在那儿,当大家料想你该住在这儿、认为不住在这儿是挺怪的时候,你却拒绝这样做;而现在呢,又故意跟一个你自己说过是街头拉客的妓女的女人,一个杀人犯的女人厮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