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班鲍在下午三四点钟抵达他妹妹家。她家离杰弗生四英里。他和妹妹相差七岁,是在杰弗生同一座房子里出生的,他们还拥有那房子的所有权,尽管在班鲍娶了一个姓米契尔的男人的离了婚的妻子并且搬到金斯敦去的时候,他妹妹曾主张把房子卖掉。班鲍不同意,虽然他已经借了钱在金斯敦盖了一座周围有平台的新平房,而且还一直在付贷款的利息。

他到达的时候,楼房里静悄悄的没人走动。他进屋坐在关了百叶窗的阴暗的客厅里,听见他妹妹走下楼来,她还没觉察他来了。他没作声。她几乎穿过客厅快要出去时,忽然停了下来,仔细看着他,没有流露出吃惊的神情,而是带着英雄雕像的那种坚不可摧的宁静和漠然的神情;她穿着一身白衣。“啊,霍拉斯。”她说。

他没有站起来。他多少带着一个做了错事的小男孩那样的表情坐在那儿。“你怎么——”他说,“蓓儿告——”

“当然。她星期六给我打了个电报。说你离家出走了,如果你上这儿来的话,让我告诉你她回肯塔基娘家去了,而且已经派人去接小蓓儿了。”

“哼,真该死。”班鲍说。

“为什么?”他妹妹说,“你自己要离家出走,可又不想让她走。”

他在妹妹家住了两天。她从来就寡言少语,像永久长在有遮拦的花园里而不是田野里的玉米或小麦,过着宁静的呆板单调的生活,而在那两天里,她在家里出出进进时总带着一副安详的、多少有点滑稽的悲哀的不以为然的神态。

晚饭后,他们坐在珍妮小姐房里,娜西莎送儿子上床睡觉以前总在那里看孟菲斯的报纸。等她走出了屋子,珍妮小姐看看班鲍。

“回家去吧,霍拉斯。”她说。

“不想回金斯敦,”班鲍说,“反正我本来就没打算在这儿长待下去。我跑来找的可不是娜西莎。我才不会刚离开一个女人又跑去投奔另一个石榴裙呢。”

“要是你经常对自己这么说,也许有一天你真会相信的,”珍妮小姐说,“到那时你该怎么办?”

“你说得不错,”班鲍说,“到那时我就不得不待在家里啰。”

他妹妹回来了。她带着一副鲜明的神情回到屋里。“该挨训了。”班鲍说。整整一天,他妹妹都没直接跟他说过话。

“霍拉斯,你打算怎么办?”她说,“你在金斯敦一定有些该处理的什么事务吧。”

“就连霍拉斯这样的人都该有吧,”珍妮小姐说,“我倒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你发现床底下藏了个男人吗,霍拉斯?”

“可惜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班鲍说,“那天是星期五,我突然明白我没法去火车站领那盒虾,然后——”

“可你已经这么做了有十年啦。”他妹妹说。

“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明白我永远没法喜欢那虾腥味了。”

“这就是你离开蓓儿的理由?”珍妮小姐说,她望着他,“你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一个女人要是当不了一个男人的贤惠出色的妻子,她再嫁一个男人也怕做不到,对吗?”

“不过不该像个黑鬼那样不辞而别啊,”娜西莎说,“而且还去跟酿私酒的和街头拉客的妓女厮混在一起。”

“得,他不是又离开那个街头拉客的妓女了,”珍妮小姐说,“除非你打算口袋里揣着那根橙木棒,在大街上到处转悠,一直走到她进城来。”

“对。”班鲍说。他又谈起他们三人,他、戈德温和汤米,怎么坐在门廊里,一边喝着坛子里的酒,一边聊天,而金鱼眼躲在屋里什么地方,隔一阵子就走出来要汤米点上盏提灯,陪他去谷仓,可汤米不肯,金鱼眼就骂他,而汤米坐在地板上,一双光脚在地板上磨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咯咯地笑着说:“他这个人挺滑稽的,是不?”

“你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有枪,就跟你知道他有肚脐眼一样有把握,”班鲍说,“他不肯喝酒,因为他说一喝酒胃就难受,会跟狗似的反胃呕吐;他也不肯跟我们待在一起聊天;他什么都不肯做:只是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嘴里抽着烟,像个不高兴的病娃娃。”

“戈德温和我两人正说得起劲。他曾经在菲律宾当过骑兵中士,在美国和墨西哥的边境上待过,还在法国的一个步兵团里当过兵;他始终没告诉我为什么换了兵种,转到步兵团,还丢了军衔。他也许杀死过什么人,也许开过小差。他讲起马尼拉和墨西哥的姑娘们,那位弱智的汤米老是咯咯地笑,大口大口地喝酒,还把坛子朝我跟前推,叫我‘再喝一点’;那时我才知道那女人就在门背后,在听我们说话呢。他们俩没有正式结婚。我对这一点完全有把握,就跟我知道那穿黑衣服的小矮个儿上衣口袋里有把扁平的小手枪一样。不过她就在那个破地方,干黑鬼才干的活儿,她以前发迹的时候可是手戴钻戒,有过自己的汽车的,而且是用比现金还硬的硬通货买的[23]。还有那个瞎子,坐在桌边等人喂他饭吃的瞎老头,跟盲人一样直着眼睛没有动静,好像他们正在听你听不见的音乐,你看到的只是他们眼珠的反面而已;他是戈德温领出屋去的,据我所知,领到跟地球完全没有关系的地方去了。我再没有见到他。我始终不知道他是谁,是谁的亲人。也许谁的亲人都不是。也许那个一百年前盖那房子的老法国人也不想要他,在他去世或搬家的时候干脆把他给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