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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兴华大伯伯的时候,是在小区门口。我吓了一大跳。他脸上两片巴掌肉如同被削掉了似的,完全豁进去,头颈细得惊人,像根吊长丝瓜,掐一下就断了。他站在那里,变成了一只鸵鸟。

人们并不懂得淋巴癌是什么,只需听到这最后一个字,就止不住地啧啧啧起来。这成了他们唯一能传达的反馈。关于这病,断臂膀也说不清楚,或许在她那里,什么病都是一样的,到最后都等于钱。一扯到钱,她只想说清楚,老马是怎样弃仅剩的儿子于不顾的。

断臂膀挥着她仅存的那一只手臂,又要向周围人寻求公道了。她说,大家听听看,戆蠹孙子没爹没娘没脑子,钞票全留给伊,自家儿子的性命就不管不要了,阿有这种道理。她讲了一连串,从买房子讲起,讲到戆蠹阿弟不讨老婆,有救济金,又讲到自己小孩二十来岁,什么都没有。她的手臂挥来挥去,她说,我啊,我恨不得这只臂膀也断掉算了。

有几个老太婆听到落眼泪了,兴华大伯伯在旁边不响。人群中那啧啧啧的声音变得很轻很微弱,我不知道这回他们同情的是哪一边。也许他们心里和我一样,乱糟糟的,理不过来。

从此二〇一和二〇三断绝了往来。

断臂膀的独白多么催泪,她像个电视剧里找衙门爷诉状的含冤妇人,日复一日地讲。全小区都知道了老马对自己的儿子见死不救。兴华大伯伯的脸越来越小,我感到断臂膀的面孔也越来越老,足以加入老太婆的队伍。有时门口没几个人,断臂膀就对着沙发上那一排说,你们讲讲看,老马偏心吗。

可是沙发并没有给出她想要的回应。

老马呢,老马只有在杂货店门口,对着那几个说笑过的相邻短短地讲几句交心话。她讲,没办法了呀,兴华这种毛病,同兴国一样,没办法的。老马说老头子走之前关照了,孙子不灵光,做长辈的欠他,一定要保牢。老马的眼睛很浑,看不到什么苦水,什么泪花,只有疲劳的、麻木的浑浊。

老马讲,我么,看兴华这样子拖拖日脚,心里也是多少难过,顶好也帮伊擦擦身,汰汰脚,我还做得来啥呢。

阿弟听不懂,他也没在听,牵着那只新换过的狗,黄毛的,还是很干净。